雷息雨住，白日里的闷热一扫而空，紫衫男子端坐院中石墩之上，手执银壶就唇而饮。墨色夜幕中，虽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但那发自内心的酣然畅快之感，却是任谁都感觉得到。
班超啊班超，你纵横疆场十数年，最终居然死在自己人箭下。唉，这都是命啊！满饮一口壶中琼浆，颇觉惋惜地摇摇头。
方才手下来报，蹲守在侯府外的探子，亲见女师班昭乘马车返回，并叫府中下人将声息皆无直挺挺的定远侯抬了进去，不多时里面便传出众人哀号哭泣之声。为防有诈，他还特意详询了车上几人的样貌服饰，与其所知分毫不差——班昭素爱着黄裙，华神医留一绺山羊胡子，身旁还跟着位蓝衣女徒。
“谭广全！”将已见了底的酒壶掷于石桌之上，向侧立院门旁的劲装侍卫唤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快到五更了。”侍卫爽快应声。
“着人想办法在早朝前将班超死讯告知太仆张酺。他是邓后的娘舅，若得知徐防请来郎中治死了定远侯，必会纠结党羽极力弹劾。”紫衫男子起身蹭了蹭粘在靴底的泥屑，沉吟道：“有司徒丁鸿在旁帮腔，再加上邓彪那个老匹夫向来与徐防不睦，就算不能因此削了他尚书令的官职，刘肇失却班超这个肱骨之臣，问责下来也够他喝一壶的！更何况小皇帝对他早生了嫌隙之心。”
“是，属下即刻去办。”侍卫向他躬身拱手，随即转身疾步迈出院门，奔入茫茫夜色之中。
经过昨夜一场大雨，官道两旁的老槐树枝叶翠绿如新。前方已近城门，车马渐多人声渐起，马车也不由慢了下来。歪靠轿中的张酺掀了软帘探头望去，瞧着那近至眼前的巍峨宫门，嘴角漾起一丝冷笑：哼哼，徐防徐尚书，你自以为延请神医救得班超，便可抵消当日附和左迁诱捕之策的过失，再得圣上重用。岂料天不遂人愿，班大将军他死了。倘若御医救不得他，圣上倒也说不出什么，可你质疑宫中医术，另找江湖游医治死了将军。哈哈！徐尚书，今日朝会上，我张酺必得好好为你请功。
天空中第一缕曦光照射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上，悠远的钟声遥遥传来，高大威严的宫门应声而启。文武大臣们身着朝服手执笏板，敛颜正色迈着四方步子向内行去。张酺走在最后，离着前面那些官员远远的。
掩身门后的蔡伦就着轴隙瞧见张酺进得宫门，蹭地一个大跳蹿出来，像挎了盒子炮的汉奸似的凑上前去，左顾右盼如临大敌般压着尖细的嗓音问道：“不知太仆大人有何吩咐？蔡伦打您递进信儿来就一直守在这宫门口儿了。”
张酺见几个值门太监都不在近旁，忙低声向他密授机宜，听得蔡公公两道浓眉一会儿挑起，一会儿垂下，面上表情那叫一个丰富多彩摇曳多姿。
“大人放心，此事便着落在我蔡伦身上，必与您配合得天衣无缝。”蔡伦一张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别提心里有多美了。他靠着依附邓后才有今时地位，若能助张酺扳倒徐防，邓后对他自然更要高看一眼，往后的风光……哎呀，真是想想这心里边儿它就忍不住要乐呀！
“上——朝——”
随着司殿太监一声唱喏，身着五爪金龙袍的刘肇现身御道之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龙行虎步，在明黄袍服衬托下更显英气勃勃。他拾阶稳行，脚步踏实有力，翼龙冠上明珠微颤，行至龙椅前转身抖袍正襟危坐，睥睨之势不怒自威，满殿文武纷纷拜倒迎驾趋礼如仪。
殿外晨光乍现，经过一夜暴雨洗涤，空气说不出的湿润清新，看起来，今日必是晴朗灿烂的好天气。可在这样的大好天气里，金殿之上却是暗流涌动，荡涤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
山呼万岁已毕，站殿太监一甩拂尘高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音未落，张酺已急跨一步出班奏道：“万岁，臣有本启奏。”
这位太仆大人生得身材伟岸丰神如仪，相貌极是英俊。二十年前，他也曾是京师有名的美男子，如今虽已年逾四旬，却更显成熟持重。身上那种久居官场上位而熏陶出的威严气势，较之今时的徐防也是不遑多让。
他扬手拂袖，掸了掸本不存在的灰尘，趋前拜倒高声道：“尚书令徐防数年来擅权专断，贪污受贿败坏纲纪，于各州郡县大肆任用私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昨日午后，他私调府兵欲搜邙山，如此大逆不道，已是形同谋反。还望陛下明查，为稳江山保社稷，除此奸佞之臣。”
说完抬起头来，微翻双眼面带冷笑，虽知满殿文武皆愕然视之，却若无其事地抖抖袍袖，起身退回原位。
徐防早猜到今日有人要拿他调兵之事做文章，但张酺一开口就扣下顶谋反的大帽子来，这可蹊跷得很呐！只怕昨夜准备的说辞未必管用呢。
他迈步上前斟酌着自辩道：“定远侯镇边戍关，平月氏、驱匈奴、定西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乃是我朝辅国良臣。追捕蒙逊、哈稚纳之日，将军误伤箭下病重垂危，宫中御医亦束手无策，圣上为此忧心如焚。臣不忍见君上焦心劳思，更不愿我朝痛失将军这样的忠臣勇将，是以情急下未入宫请旨而私调府兵，只为能尽快寻到在山中采药的神医，以救将军性命。陛下，”他手捧绢书举过头顶，通地一声跪倒在地，“臣昨夜反省己过，自知确有过失之处，已写下罪己书，还望陛下责罚。”
嘿嘿，就知道你要来这手。可人算不如天算，你徐防万万想不到定远侯他一命归了西，这救命大恩眼见着就是你的害命之罪了。张酺得意地向司徒丁鸿瞟过一眼去。
丁鸿瞧见他眼色，立即从盘龙殿柱旁闪身而出高声奏道：“陛下，臣以为徐尚书心系定远侯安危，又急于为圣上分忧，这才一时情急乱了分寸。况那些府兵并未进山，只是集结于山脚下，徐大人既已自省其过罪己上书，陛下当着情从轻发落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