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羁押府中十日,韩棱明显消瘦不少。今晨路口那位中年军卒前来传讯,告之圣上大赦一事,终于令他久悬的心暂得放下。此刻韩棱正携同家眷,与远来投亲的外甥女围坐叙话,却忽听府外传来高声唱喏:“圣旨到——”
韩棱惊得进退失据,手忙脚乱地将传旨太监——御前最得宠的郑公公和四个小黄门、十六位金瓜武士迎入府中。来到前厅正座前,郑公公腆着肚子回转身来,一甩拂尘清清嗓子扯着喑哑之声道:“太仆韩棱接旨——”
韩棱撩袍双膝跪地,躬身叩首颤巍巍应道:“臣——韩棱听宣。”楚芸也随着韩府家眷一同在他身后齐齐跪倒。
郑公公徐徐展开黄绫,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太仆韩棱乃无双国士楚王韩信族亲,忠公体国恪任职守,历年滋久勤慎可嘉。朕意,迁升司空一职,月后赴任。另,韩棱甥女楚氏,举止大家贤良温婉,颇具古贤遗风,封为司空义女,入嗣韩府一脉,赐名嫣。钦此。永元九年四月十三日。”
韩棱听得云山雾罩。楚王韩信族亲?迁升司空?怎么芸儿莫名其妙就成了自己义女,还把名字改做韩嫣?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司空大人,还不领旨谢恩呐?”郑公公笑呵呵地望着他。
韩棱这才醒过神儿来,伏地高呼:“臣——领旨谢恩——”
他三拜九叩接过黄绢圣旨哆嗦着站起身来,郑公公一张圆脸顿时绽放如花,搀住他臂膀便似多年老友一般,“司空大人,韩嫣小姐现已是您的义女,在府上这些日子还望大人好生照应着。不消多少日便会再有恩旨传来,大人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呐!”
一番虚应客套的说辞后,郑众终于在几个小黄门的搀扶下姗姗离去,只余韩府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守街军卒得了上头的撤离指令,正搬扛着长凳拦闸等物什动身往府衙方向去,却听得身后清音传来:“军爷且留步。”
打头的中年军卒侧身回望,翩然而来的正是当日赠他双珠那位少女。今日她已换下素衣,却仍是一身玄衣玄裤,玄裙裹束纤腰,清汤挂面毫不花哨,衣袂款摆间已行至近前,乌亮的长发垂及翘臀,俏脸如新剥蛋清般光滑,肤白似雪眸若点漆,整个人雪雕玉琢素净纤巧之极。
常言说“女要俏一身孝”,不想她一袭黑衣竟更显惊人之美,只是眉宇间隐有淡淡愁容。
中年军卒见她已至面前,忙退后一步躬身抱拳:“什长蒋崇耀见过韩小姐,不知小姐此来有何吩咐?”
楚芸扬起剪剪水瞳盯住他看了稍顷,这才盈盈施礼:“小女子是来向蒋什长道谢的!”
“不敢不敢,小的怎敢受韩小姐如此大礼。”蒋崇耀的腰躬得更深了。
“小女子是诚心前来致谢,”楚芸直起身看向一众军卒,“多谢诸位连日来对舅父一家的关照。蒋什长——”她将目光转向蒋崇耀压低声音,“您早知我身份,怎地称我韩小姐呢?”
“我……方才——”蒋崇耀有些不敢与她直视,别过脸去假作镇定,“方才听传旨的郑公公说,小姐已入嗣韩府,自然该称韩小姐了。”
“原来如此。只是蒋什长听闻,恐怕不止这些吧?”楚芸的问询声有如灵泉扣石,清脆而真诚,实令人不忍拒绝回答。
暮雨潇潇,丝丝细雨沿着淡绿朦胧的枝条融汇滴落,使得地面也滋润起来,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气息。身在白马寺中,凝望这缠绵雨雾仿佛为万物织就一件缥缈如烟的纱衣,同时又把万物洗涤得清新透亮。
楚芸收了伞迈入天王殿内,弓鞋移处裙摆缓动,玄衣细褶展若水纹,更显风姿绰约如仙曳碧波。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美目微闭,向着佛祖虔诚叩拜,心中却是酸涩不已。她在韩府苦思三日,终于下定决心来求住持方丈助己渡难,怎料圆业大师不仅不施援手,更指她项间同心玉为孽物,要她碎玉渡劫。
楚芸不舍地抚着胸前玉环,这是母亲临终前亲手为她系上,入京那日已遗失一环,且与姐姐相认全凭此物,怎能轻易毁之?
“佛祖在上,小女子不求锦衣玉食富贵权势,但求平凡一生安稳度日,万望佛祖保佑……”
“现下可保韩小姐的惟有在下,能否得过安稳一生只在小姐一念之间。”温润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楚芸闻言回首沿地面往殿门口望去,先见着一双净白乌底软靴前后迈进门槛,淡蓝衣裾随他迈步动作轻轻飘动,腰间玉带上悬一块墨绿蝙蝠纹佩,目光掠过他挺拔的腰身,却见一双明眸正探询地望向自己。
来人二十岁出头年纪,身材高挑文质彬彬,五官颇为英俊,尤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楚芸起身微微一福,“不知这位公子如何认得小女子?方才所言又是何意?”
“韩嫣小姐贵为司空义女,洛阳城内谁人不知?只是韩小姐虽无意入宫却回天乏力,在下这里倒有良策可助小姐脱困,不知小姐意下如何?”来人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张缣帛文书送至楚芸面前。
楚芸望着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接到手中,展开看后不由大吃一惊,这竟是一封未具日期的休书,更令她震惊的是书后落款——徐防。尚书徐防?他就是当朝权相,十五岁出仕,仅六年时间便跻身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徐防?
仿佛读懂她眼中疑问,对方负手转身温声道:“不错,我就是徐防徐谒卿。韩小姐之困,惟有速嫁可解。放眼天下,恐怕敢冒大不韪求娶小姐者,独我一人矣。”他回转身来慢慢踱至蒲团前跪下,举手起誓:“佛祖在上,我徐谒卿今日求娶韩嫣小姐,若得其首肯入府,定当以亲妹之礼相待,绝不唐突。他日危困过后,韩小姐随时可持休书离开徐府。如违此誓,便叫我受尽与亲人离散之苦楚,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