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群臣三五成群,一面谈论着今日朝上的议题,一面慢慢朝着大殿外走去。苏景宸身着朝服,正要与苏景裕一同出宣政殿,却被身后一把细长的声音唤住:
“太子殿下请留步——”
一转身便瞥见总管徐公公站在面前,笑眯眯地朝二人行礼:“奴才给太子殿下、淮安王请安。”
“公公请起,”苏景宸略一伸手虚服了他一把,问道,“公公可有要事?”
徐公公站定,稍稍肃一肃神色,道:“奴才传皇上口谕,请太子殿下去殿后书阁一趟。”
苏景宸侧头,不动神色地与苏景裕对视一眼,眸中尽是了然,苏景裕点一点头,些微退出几步,遥遥目送着苏景宸往后阁去的身影,面上并无一丝担忧的神色。
原本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苏景宸跟在徐公公身后迈着步子,漫不经心地想着。
昨日在家宴上一闹,众人都不欢而散,今日父皇明显是来训诫自己的。
微不可察地低叹一声,徐公公已通传完毕退了出来,苏景宸便拂开帘子入了阁去。
宣政殿后面的书阁,其实也并无多少书卷,只是皇帝在下朝后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兼做皇帝的书阁而已。
“来了?”
皇帝仰靠在椅座上,微阖双目,以指腹轻轻揉捏着头侧的穴位,正养着精神的样子。
苏景宸静静站在书案前,只说了一句:“儿臣来请罪。”
听得他这一句,皇帝只轻笑一声,问道:“你何罪之有?”
见他不回答,皇帝便睁了眼睛,神情不复方才那般轻松:“你当朕不知道,你昨日出手伤人,其实是为了糊弄朕而已?”
“儿臣知道,”苏景宸眼睑低垂,并未看向皇帝,只淡淡道,“儿臣昨日之举,三分是为了隐瞒事实,七分是为了皇家声威。”
“可是,父皇既然一早就知晓玉妃会在家宴上行刺,却未曾做过任何部署,这是何意?”他忽然抬头,清亮的眸子盯住当今圣上,无丝毫畏惧之色,“倘若紫菀不曾冲出去,倘若儿臣不起身阻止,倘若侍卫都未发现,那父皇...该当如何?”
被爱子以这样咄咄的姿态接连逼问,饶是当今圣上也默然了一瞬,这父子二人沉默的时候,神态是极为相似的,眼角的余光全部收拢,紧紧抿着唇,像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事情一般。
“哪里会有那样多的倘若,即便不是重重设防,也不至于太过疏漏。”
“怎不会疏漏?!”苏景宸忽然拔高了声调,“儿臣原也以为不会有疏漏,因为紫菀素来最擅言辞,几句言语便可化险为夷,然而儿臣却未曾想到,情势危急之时,她往往会用最笨拙的手段去挽救她所珍视之人,以至于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
“儿臣疏漏尚且如此,父皇又怎可轻视设防?”
听着一席义正言辞的诘问,又瞧一瞧爱子仍有些愤懑的神色,皇帝微微摇头,既像是感叹又像是欣慰似的说道:“你自小少年老成,做事沉稳镇定,朕还以为,你从未有过小孩心性,然而自从去岁出宫巡察一遭回来,处理政务虽更加游刃有余,也更能体察民情,心绪却不似往日平整,从前无谓喜怒,总深藏于心叫人无法窥测,如今倒放得开了,叫人觉得比以往更亲近不少。”
虽是岔开了话题,但皇帝与苏景宸的谈论,既非父子亦非君臣,倒像是知交老友一般,娓娓道来。
“‘大智者不行于色,不喧于声’是朕曾教你的为君之道,亦是你作为南奚太子所必须信守的准则。然而当你作为苏景宸的时候,父皇倒是很高兴看到你宣泄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即便上位者需得掌握铁血手段,却也并非要舍弃七情六欲,朕希望你日后是个明君,但在此之前,朕也盼着能瞧一瞧你畅怀大笑的样子,宸儿,你可懂朕的意思?”
苏景宸唇角一扬,露出个笑容来,答道:“儿臣谨遵父皇教导。”
这时候,皇帝却慢慢起身,绕过仍站在那里的苏景宸,往左侧摆着的书架旁走去,平日里处理好的公文都会送回到弘文馆进行保存,因此着架上放置的多是皇帝闲暇时翻看的一些古籍,平日里都是自己整理,并不让宫人触碰,竟像是很珍贵的样子。
皇帝在书架的角落里抽出一副画轴,转身朝书案这里走来,苏景宸虽不明所以,但瞧着皇帝的神态,便主动上前将书案上的文书挪开来,看着皇帝小心翼翼地放下卷轴,缓缓地,如同打开一件珍宝一样地将整幅画卷舒展开来。
有些泛黄的纸卷,昭示着岁月流逝的痕迹,似锦繁花之中,有佳人袅袅然独倚其间,面若银盘,明眸善睐,露出淡淡一抹微笑,端庄秀丽,气质浑然天成。
“这...这是......”
瞧着画卷上那个笑时若明月光辉倾洒的女子,苏景宸震惊到无以复加,断断续续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婵娟玉貌...难道真的是玉妃?
不...不对,玉妃如今年纪也才不过二十又二,以这画卷上泛黄的程度来看,这画作也应当是二十年前所成,绝不可能是玉妃!
“这画上的,是玥儿,也就是,当年朕真心所爱的,楼贵妃。”
苏景宸怔住,一语不发,只听皇帝带着些许怅然的语气说道:“当年朕一直宠着玥儿,为了确保她的安全,甚至不让她出宫门一步。只可惜,到底还是朕的疏漏,没能保护好玥儿和她腹中的骨肉......”
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一小会儿,过后才接着说道:“那时你还小,并未见过楼贵妃,因而才会觉得震惊罢......玉妃...终究是朕的执念,毕竟朕从前待玥儿不够好,如今只是想做个补偿......那婵玉公主,毕竟是被朕的私念所禁锢,终究还是愧疚的......朕不瞒你,昨日家宴上,朕曾想着,倘若玉妃真的刺中了朕,朕也毫无怨言,因为不论是玥儿还是玉妃,朕都实在欠她们良多......”
皇帝说话间,疲倦的神色已经漫溢在面颊上,然而他看向泛黄画卷的眼神仍旧满是柔情,仿佛这时的他并非万人之上的南奚之主,只是一个心有所慕的少年而已。
苏景宸静静望着眼前痴痴望着画卷的人,原本有许多话要说,如今却已经不忍苛责,最终只是摇头叹气,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