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义林之死掀起了上京城中好一阵议论,等到这段热议逐渐过去,百姓们也就回归到平日里的生活中去了,仿佛看一个人被斩首、一个大家族瞬间溃散,都只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南奚一代大将冯义林,纵然半生戎马,最终却还是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征战沙场建下的丰功伟绩都被一笔抹杀,自己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间事了,皇后在清宁宫中闭门不出,全然安静下来,苏景宸在朝廷上也落得了好一阵空闲,然而等他回到宜春宫,首先进的却不是西暖阁。
冯义林死后,冯家被抄家,府中不论男子被被发配到毗邻塞北草原,气候极其恶劣的大合荒地充军,女子则尽数沦为仆役。将军世家的冯府,就此陨落,再不复往日盛况,唯有东宫里的冯箬,在苏景宸的说情之下,得了皇帝的格外开恩,未曾将罪名波及到她身上。
然而即便如此,冯箬还是在短短几天内变得形如枯槁,她原本就身形瘦弱,此番愈发没有气色,终日在西暖阁中以泪洗面。
即便冯义林再如何违背仁义礼信君子之道,再如何心思歹毒奸佞无端,可他毕竟是生她养她的父亲,冯箬十几年的人生,也是在父慈母爱的环境下度过的,洛城本家有着那样多少时的回忆,偶尔争吵却改不了血缘的兄弟姊妹,都这样离她而去了,他们在外苦苦漂泊,唯有她,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享受着锦衣玉食,心安理得。
苏景宸这两日倒是常来东暖阁看她,每次只是默默无语,看着她掩面流泪,过后才劝导她说,冯义林死前将她的安危托付给自己,若是冯义林在黄泉之下得知她如今这样消沉,想必也会走得不安心。
然而冯箬只是呜呜的哭着,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摇着头道:“你不懂的,父亲走到今日这一步,也是被我逼的,若我一开始没有那样软弱无能,及时劝阻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冯箬,你听我说,你父亲他,的确在许多方面行事不妥,权势的确是他心中想要的,这些都与你无关,你无须如此自责,”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一个人,天行有常,因果循环,人们所经历的事情,都是由这些因果叠加而成的,何况,你未曾有害人之心,阻挠你父亲也是难以达成之事,事情的结果与过错,都不应由你承担。”
冯箬泪眼朦胧,但颓然之势已经逐渐停了下来,秀气的远山眉微微蹙起来,像是在回忆从前与人争论过的“本心”之道,心中已然有些开朗。
“是,父亲也希望我能活下去,我不应该辜负他的期望,”冯箬捏着袖子将面上泪水逝去,眸子里终于焕发些光彩来,“背负着太多痛楚的人生也是沉重的人生,只要能够依循本心,就不必再执着于已经过去的事情。”
苏景宸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毕竟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一番长短话语结束,日已偏西,苏景宸站起身来,随意抚了抚衣角的褶皱,眉目淡然:“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不必送了,好好休息,保重身体就是。”
落日余晖,肃肃修竹,有一人倚在门侧,背对着夕阳晚照,柔和的面庞隐匿在一片黯淡之中,眸子里忽明忽暗,神情竟显得有些落寞。
苏景宸停下步子,望向她,却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她仿佛是笑了,笑容淡淡的,几乎连声音都没发出来。
“...不过来坐一坐吗?”
“近些日子政务繁忙,我该回麟德殿了。”
“哦,是这样,”紫菀点一点头,做出一副了悟的神情,踌躇了一下,问道,“她...还好吗?”
苏景宸再度望进她幽黑的双眸,像是在探究她说这一句话时的心情,紫菀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虚,不自觉的往屋里退了一步。
却像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铁梨木花架,发出嘭的声响,倒是把紫菀吓了一跳,苏景宸原本已迈出半步,却在途中硬生生将步子收回,收回了面上一瞬间显露出来的紧张,重归于波澜无惊。
紫菀稳住自己,再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苏景宸不为所动的模样,淡漠地,如同陌路一般。
她的脸色蓦地变得惨白,心中有一小块像是在被刀剑一点点磨损,慢慢儿地溢出鲜血来,痛楚传遍全身,清晰却又漫长。
她咬住下唇,垂下眼帘,不再暴露自己脆弱的情绪,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哽咽,“那你...快些回去罢,早点歇息。”
苏景宸沉吟一声,算是应答,接着,像是将她置于全然不顾的境地,一昂首,一跨步,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
夕阳拖着他的影子在地上铺作狭长的一条,薄暮暝暝,而他只身一人,向着更远一些的宫殿走去,他并未回头,却仿佛已经知道,此时此刻,身后人的模样,也必然十分孤绝。
但他不能转身,攥紧的拳,也不可能就这样松开,他记得,苏景寒将那块绣有四句小诗的锦帕摊开,展现在他面前时,曾对他说:“慕良娣果然是冰雪聪明,竟然想到用这样隐秘的手段把谣言四散传开,恐怕冯义林那老狐狸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栽在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手上,你说,我若是将这帕子交给父皇,他老人家,又会如何夸赞你最爱的慕良娣呢?”
苏景宸虽是一眼就看出,这就是紫菀之前绣好却不给他看得那块锦帕,然而在苏景寒的面前,他却不能透露分毫,饶是心中万千难过与担忧,也被他若无其事的一个笑容挡了过去。
“平泉王在与我说笑?紫菀不过是个小小女子,哪里有这样多的心思和谋划?依我所看,冯府突然长出来的千年灵芝,以及那件皇袍,才更叫人质疑罢?”
“质疑有什么用?”苏景寒笑得无忧无惧,像是一早就知道此事即便蹊跷,也不会让人抓到任何把柄,“冯家老太爷听信了一个满口胡言的道士,才认为冯义林有帝王之相,谋逆心思自此而起,若要追究,莫要将那个随口胡诌的道士捉来当做罪魁祸首,难免太过可笑。”
“倒是这锦帕...听说宜春宫里的侍婢都瞧见过许多回了,也都说是出自慕良娣之手呢,这可不是只有质疑啊。”
苏景宸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未答一言,苏景寒却仿佛已经看出他眉目间的隐忍,兀自将那锦帕收回袖中,略显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罢了罢了,大哥不过与你说笑一番,可莫要在意啊。”
他不动神色,回道:“不曾在意过。”
等到苏景寒大笑着离去,他才将假装舒展的眉,深深地皱成了一个“川”字,攥紧双拳,眸子里寒意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