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远及近,渐渐地,待紫菀清楚地看到那一室亮若白昼的灯光以及其中影影绰绰的身影,便离书房只有几步之遥。
她提着漆盒几步来到檐下,却背对房门,蹲在植了青松的花盆之下,将自己的身躯隐没于一片黑暗之中。
“...袁大人拟定的名单...”
“...俞县县令清廉正直,可提升官阶...”
她背对着他,听着他谈论公事时淡漠的语气,仿佛可以想象他闲闲倚着倚靠,屈指在桌上轻敲的模样。他们之间,此时此刻,正隔一道雕花木门,不过数尺之远,一推门,便可近在眼前。
她听着他清醇中略带低沉的声音,静静地想,阮晨这个人,温柔有时,疏离有时,谦和有时,傲然有时,都说人有千面,她就这样想着他的每一面,黑暗中的目光渐渐都放的柔和起来。
紫菀心中微微微有些恍神,从前杏儿问她,她说真正的喜欢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可到了如今,面对他们之间的千道鸿障、万纵沟壑,她又何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不愿想不敢怨,她却也逃无可逃,无处退避。
柔和的光芒灭去了,紫菀眸中一片暗沉,仿若要与这沉重夜色融为一体。她握紧漆盒提手,面容坚毅起来,正欲起身,却陡然听见身边飒飒风声,几道身影如暗夜鬼魅,迅疾如惊雷电闪,合身往书房木门扑去!
一霎那灯影摇晃,桌椅倾倒,房中传来刀剑相击的铿锵声响,有人惊呼,有人厉喝,有人身法迅疾刀影流窜,更有人鲜血四溅命丧黄泉!
这一切仿佛只发生在一瞬,变故来得如此突然,紫菀惊骇的不能自已,脚下仿佛都凝在了地面,腿脚酸软的无法支撑着站起身来,她张口欲呼,嗓中却是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四周传来一阵愈来愈大的沙沙声,紫菀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有人自影壁后转出来,有人自高墙跳下,有人从黑漆漆的墙角站直身体,这些人就像雨后的沙虫,从地面墙边的各种裂缝中钻了出来,悄无声息,无一例外地黑衣蒙面,手持长枪大刀,神情戒严地一步步靠近书房,将这里围拢起来。
陡然咚咚沉闷两声,有人被扔出书房来,高大的身躯重重砸在书房门口的地砖上,眼睛瞪圆,胸洞大开,汩汩的鲜血不住地溢出,几条血溪蜿蜒着流向紫菀脚边,染红了她垂下来的衣衫!
有两人踩着一地血迹迈出房门,身量衣着皆与陈朗阮晨二人无差,但面庞却是全然陌生、截然不同!
为首的黑衣男子看清这两人面容,心中警铃大作,厉声高呼:“不好有诈!速速撤退!”
然而他话音未落,那群黑衣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城守府的高墙上蓦然出现一线黑压压的人群,就好似天降神兵,毫无征兆!
他们举起密密麻麻的弓弩,正对着庭院,只听得熟识清冷的一声“放箭!”千万支箭矢裹着雷霆之势向着庭院中密集的人群射来,漫天的箭雨仿若一张生满长刺的大网,黑压压罩下来,叫黑衣人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一时间,紫菀耳边尽是箭矢刺入肉中的噗噗声响,大朵大朵的血花爆开,黑衣人们犹若秋后被收割的麦子般接二连三的倒下,身上皆插满雪亮箭矢,无一处完整皮肉,庭院中状况惨烈至极,犹若修罗地狱!
有少数机敏迅捷的连连挥舞着手中长剑挡开致命的箭簇,然而他们精疲力尽的躲过了这一场猛烈攻势,还未回过神来,就被身后刚刚跳下来的人一剑刺穿了胸膛。
原先在箭弩射出之前,假扮阮晨陈朗的二人都使出轻功跃上屋顶去了,此时他们又轻飘飘落到地面,加入了新一轮的杀戮中。
这轮杀戮开始的毫无悬念,少之又少的黑衣人被身穿银色铠甲的人围困在中间,仿若一片银色潮水一点点吞噬着中间的黑色,明晃晃的长枪一起刺出,直直挑入那几人的皮肉,一瞬间刺入收回,那几个黑衣人当下就被刺成筛子,鲜血自身体各处汹涌冒出,他们的身躯如杨柳般软软倒下,鲜血浸入厚实的泥土中,简朴的城守府庭院变成了血场。
刀光剑影消失了,银色的潮水也渐渐退去,重新摆出一个庄严肃穆的阵型来,有人玄衣墨发,眉目深沉,从银甲一侧缓步走出,踏着一地的横尸与血迹斑斑,却在这样惨烈的场景里显得衣袂翩然,湛然若举。
阮晨素日里温和的面容仿佛凝着冷霜,他开口,声色冷寂却坚毅:“今日的事情完成的很好,干净利落。作为我的影卫,你们很是称职,我会按功行赏。”
“守护少爷安危乃是我等份内之事,不敢妄求赏赐!”整齐划一的声潮响起,宏大且坚定,无人不满,全数信服。
“我知你们的赤胆忠心,但我向来赏罚分明,断不会亏待你们,”阮晨沉吟一声,转身对原先假扮他和陈朗的两人赞赏道,“你们的口技很不错,连我自己也差点被你们骗了去。”
那两人连忙谦道不敢不敢,阮晨微微一笑,又拍了拍一旁万桥的肩,道:“此次行动全由陈朗策划了,倒使你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飒星剑也还没——”
“阮晨!”
一声凄厉的女子声音乍然响起,伴随着碗碟摔碎的乒乓之声,一个身穿湖绿小衫的女子,摇摇晃晃的从书房前的暗影里站起身来,她神情凄苦,手中握着一片碎瓷,扎得手心鲜血淋漓。
阮晨骇然大惊,正想上前,却看着紫菀陡然抬起手来,将碎瓷搁到颈边,阮晨的脚步霎时僵滞在原地,再不敢随意迈动步子。
紫菀一步步走下台阶,仿佛每走一步都踏碎一场盛世绮丽的梦,她在距阮晨只有丈余的地方站定,脚边全是淌血的死尸,她眸中泪意盈盈,裹着无限的苦痛挣扎,“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不听过程,只听是或不是。”
阮晨的喉头犹若被棉花堵住,他过了许久才艰难道:“...好。”
“大火之前,是你派人去慕府执行刺杀?”
“是。”
“落云山大火,跟你脱不了干系?”
“...是。”
阮晨话音未落,身后的陈朗已高声争辩道:“才不是!那大火来得莫名其妙,要说有干系,也该是我——”
“退下!”阮晨怒极叱道,陈朗却不依不饶的道:“慕姑娘,我家少爷如何待你你会不知?你为什么要这样诬蔑他——”
阮晨转身,对着陈朗就是毫不留情的一掌,陈朗被阮晨击中,蓦地喷出一口血来,万桥立即拽着陈朗退到一边,紫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嘲讽地对陈朗笑道:“果然是主仆情深,连着杀人放火的差事,你也要替你家主子揽了?”
阮晨看着她如花妖冶的笑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无力的闭上眼睛,道:“你还有什么问题,一并说出来罢。”
紫菀收起假笑,望定阮晨,一字一顿道:“你送走君皓,也是为了避免暴露落云山大火的线索?”
就这样了,他们之间,或许就只能这样了。
阮晨面色惨白,重重的点一点头:“是。”
紫菀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至极,叫人不忍耳闻,她望向阮晨的眸中有怒意燃烧,恨意恣睢,仿佛一道眸光就能将阮晨灼烧:“你杀我亲人,毁我家园,使慕府六十四条人命皆葬身火海,阮晨!我要你生生世世,粉身碎骨,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