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潇潇暮雨时分,窗外天地昏黄,院中水雾弥漫,掩住了红梅绽放的光彩,也吞没了青松挺拔的身姿,雾气朦胧,总有团团寒意沁人心肺。
房中暖炉烧得正好,紫菀围在炉边,一面品着热热的君山银针,一面看着婵玉温言细语地逗弄着怀中的夕陌,炭火围炉暖,门闭湿雨寒,这一番光景总是叫人十分惬意,似乎连身子都犯了懒,只管蜷在玫瑰椅里不肯动弹。
那一晚的腊八花宴,最终还是草草收了尾,只是没有了花宴状元,就连临王妃的甄选也就此中断。
紫菀后来其实有些自责,因为她的贸然搅局,好像不仅没有帮上临王的忙,还险些让腊八花宴变成一场闹剧,让所有人不欢而散。
她记得临王在楚陵江上吟诵的诗句,也看到了他书阁中浩如烟海的山水游记,她以为自己看出临王意在山水而不可得,所以才说出了那样一句话,她以为,若是她一个外人都看出了临王的心思,也该让他的亲人知晓,但她却从未想过,他的亲人是否会在意那些埋藏至深的心思。
效仿嵇康,垂纶长川,或许对于世间游士来说,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缥缈幻想,只要有一颗宽广之心,驾一叶扁舟,就能在江河间任漂流。但这对于临王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即便他只是个闲散王爷,却毕竟流着夏迩皇族的血液,背负着王室的使命与责任,更何况,在其他王公贵族看来,向往山水之乐只是一种雅趣,倘若只为了青山绿水而背弃家族社稷,那么就只能是一种再愚蠢不过的行为。
或许,临王隐瞒了这么多年,其实是早已看透,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命定天择,在强大的命数面前,他只有深深的无奈,别无他法。
而自己当时信誓旦旦地一掷出声,最终也只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翻卷的浪花中,片刻便被吞噬,连一丝涟漪都看不到,看着当时国主国后沉默肃穆的面容时,紫菀心中就有些不安起来,也不知这样一来,究竟是于事无补,还是反倒害了临王。
“...又在想那晚的事了?”夕陌已经蜷在婵玉怀中睡着了,或许是靠近暖炉的原因,粉嫩的脸颊上有着两抹绯红的色彩,红彤彤的,异常可爱。
婵玉唤了一声,让奶妈抱了夕陌回房休息,又揉揉自己有些酸疼的手腕,温和的目光望向紫菀,轻声道:“四弟的事情,还要谢谢你。”
紫菀一听这话,莫名的一怔,重复道:“谢我?”
“是啊。”婵玉点点头,淡然一笑,暖炉烘照着她一双如烟柳眉,仙姿玉色,云髻峨峨,那一抹海棠标韵,倒像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一点也不似已为人妇。
“四弟虽与我是一母同胞,自小情分也比别的兄弟姊妹亲厚些,但他这人,总是一副纨绔模样,不肯轻易把自己的心意说与旁人听,从小也不好好研习书卷,总是天马行空的想些东西,差点把教书的先生气出皇宫去,很叫人头疼。”
紫菀听着婵玉的叙述,脑海中蓦然出现临王小时候在书斋中捣乱,气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的情形,不由得笑出声来。
婵玉看着紫菀眉眼弯弯的模样,似乎是被她的笑意感染,就继续道:“四弟做什么事情,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谁也奈何不了他。你也知道,我和四弟都是嫡出,但他行事乖张,难以担当国之栋梁,父皇出于无奈,只得从其他皇子中择贤而立太子,任由四弟做他的逍遥王爷。”
“然而这些年来,夏迩国力愈来愈弱,父皇母后都为保全夏迩江山而殚精竭虑,我也总是担心夏迩的气数以及朝中的争斗,在这样的大局之下,几乎没有人能抽空去关心一下四弟心中所想,我们都在有意无意间把他忽略掉了,此番你能看出他的心思,告知于我们,我自然要感谢你,”婵玉望着紫菀的一双眸子里满是诚挚,还隐隐闪着些企盼的光泽,“我虽然一直都知道,四弟他不想做太子,也不想做王爷,但他要的天空太宽广,他的身份束缚了他全部的自由,我也没有能力能够让他如愿以偿......四弟活得并不开心,但又有谁能够真的称心如意呢?紫菀,四弟他虽然纳了无数姬妾,但我能看得出,至今也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心里去,如今既然你和他很是投缘,那么就算我请求你,能不能多陪陪他,哪怕只是当一个知音也好......”
紫菀看着婵玉水汽氤氲的双眸,心中动容,于是点头道:“公主放心,殿下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也很开心。”
婵玉终于牵动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道:“那就好,紫菀,四弟就拜托你了。”
一声托付,更像是一种承诺,紫菀重重一点头,算是允诺。接着便想起临王那夜在江上的隽秀风姿,总觉得他潇洒落拓间带着些挥之不去的孤独落寞,他是明月,身边却无一颗疏星,若自己能够靠近那些清辉霜色,为他在广寒天际带去哪怕一丝光亮温暖,也便足够。
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变得小了,冬雨一霁,夜色已经变得深沉了些,雨后雾气更盛,让人几乎看不清道路回廊。
紫菀原想告别,婵玉却说天色已晚让她在公主府安歇一晚,二人正说话间,一个穿檀色宫装的丫鬟却从外间进来,对着婵玉叩首道:“公主,临王府有人来请慕姑娘,说是有个自称慕姑娘护卫的人正在王府.......”
那人话音未落,紫菀就惊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司以默?”
丫鬟点点头,紫菀已经激动得快要跳起来,她转身对着婵玉飞快一福,一声告辞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晃出房门去,婵玉仍立在原地,蹙着眉想了一下,想起了紫菀曾经说过自己与护卫失散了,只是自己派去南奚的人还没查出什么线索,那人怎么就直接找到了临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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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快马加鞭,几乎是在一刻钟之内赶了回去,紫菀兴冲冲地下了马车,一抬头却看见临王愁眉苦脸地立在王府大门处。
“哎呀,小紫菀你可算回来了,”临王皱着眉头迎了上来,“你快些管管你那两个护卫罢,再这样下去,我这临王府都要被他们拆了。”
紫菀被临王三言两语搞得一头雾水,她满腹疑虑地跨过门槛,刚转过影壁,就看见两抹黑色身影迅疾窜起,在空中斗作一团,又听见“铿”的一声,两把长剑相击,力道竟不相上下,紧接着,二人都默契十足地飞身退后,刚隔出几步距离,又在一瞬间变换了身法,重新缠斗在一处。
而宝音则换了一身烟笼寒梅百水裙,仍旧红的扎眼,手中长鞭飒飒挥舞,直望着那两抹身影激动得原地直跳,看样子简直恨不得自己也上去大展身手,她一边观望还一边扯着嗓子嚷嚷道:“桃蕊!攻他下盘!快呀!别失了时机!”
紫菀见这混乱的局面,好一阵头疼,刚捂住额头,临王就从一旁蹿了过来,幽幽道:“那个男子自称是你的护卫,桃蕊不信,以为他居心不良,两人就打上了。”
紫菀看了看那正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牙一咬蹲下身子,气沉丹田,瞪着眼睛鼓足了劲嚷一句——
“司、以、默——”
这一声高亢嘹亮,很快就奏了效,只见原本凑在一处的两团黑影蓦然分了开来,飒飒风响,衣袍翻飞,眨眼间便一左一右立在紫菀身侧站定。
几月不见,司以默的面庞变得更为坚毅了些,多了些风霜雨雪的刻画,倒显出几分沧桑,稳重十足。
他一双眸子像是濡了墨汁一般浓重,望着紫菀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司以默很少有这种千言万语哽在喉却说不出的情态,若放在从前,或许紫菀还会坏心一点取笑他,但是现在,被视作亲人的人千里迢迢找到这里,二人重聚,就连紫菀自己心里也是翻涌着许多情绪,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最终还是临王出来救场,他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司以默的肩道:“原来你真的是小紫菀的护卫啊,那么这就是一场误会了,大家都不要计较了,咱们都进去谈罢。”
紫菀点点头,跟着临王走进花厅去,宝音等人也都跟了进来,一一坐定。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紫菀才望着司以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夏迩平都的临王府里呢?婵玉公主之前派人去南奚寻你,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沿着迶梁河一直找到了月城,却没有发现小姐的踪迹,就转头又从其他支流找起,后来有人通知我,小姐在这里,”司以默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紫菀一眼,“那个人...是万桥的手下,他还给了一份通关的文书。”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紫菀听了这一段话,面色丝毫未变,只是点了点头,以示了解,司以默看她平静的样子,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万桥是那个人的手下。
只是自己当时漫无目的的寻找,没有丝毫线索,只能借助他们的力量,远道万里来寻找自家小姐,这样一来,也不知小姐会不会介意生气。
司以默还在胡乱揣测着,紫菀又问了他关于王绪和杏儿的事情,司以默如实回答了,接着就看到紫菀笑意浅浅地站起身来,让迎夏给司以默安排住处,自己则带着桃蕊回了房。
如果说小姐她起初的平静是自己克制情绪的结果,那么此时的笑容就是再也掩饰不了的证明,她的反应如此不寻常,那么也就是说,小姐终究,还是没能放下那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