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的天空掩盖了苍茫的暮色,叫人分不清时刻,出西门已经许久,但究竟是多久,走了多远的距离,这些却全然是未知。
紫菀只觉得自己坐在马鞍上快要被颠得散了架,临王却从未放缓过缰绳,随着马蹄砸地的声音变得愈来愈重,承载着两人重量的马儿已经显得十分吃力,好似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出宫之时无比慌乱,临王命何谨言去寻找婵玉,自己则带着紫菀从南应门出去,身边没有任何护卫或随从,前几日护送小岚落玉离开的程述是守门的将领,南奚军队从水路陆路包围了大半个平都城,唯有这通向一座孤山的西城门幸免于难。东玖山上修建的有夏迩皇室的行宫,能供人一时避难,山下就是鹭江,与楚陵江不通,可以将人安然无恙地送去其他未被战火殃及的地区。
正是处于这样的考虑,临王才让人送小岚她们去东玖山,如今她们也都已经安全离开。同样地,有许多皇室宗亲也选择了这里作为他们逃生的道路,甚至命人时刻把守在城门口处,以防平民逃逸,将生路阻断。
这些...临王都是知道的,但他却没有出言阻止,更未曾解除禁令。
因为他有着同样的目的,怀着一样的私心,所以即使出城时被百姓们围堵在门口,哭天抢地,喧闹不止,他也能在程述的护卫下带着紫菀一骑绝尘,将身后无数的性命置之不顾。
那时的紫菀就坐在临王身前,蜷着身子,听周围百姓苦苦哀求或是破口大骂,心中涌起深深的苍凉与无助,怨恨着自己的懦弱,也埋怨着自己的自私,终究却还是无动于衷。
真正到了危及性命的这一刻,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束手就死,尤其是在国后以**来为他们开拓出一条生路以后,这就好像是一种变相的威逼,倘若她和临王一不小心命丧黄泉,就会让国后的死变得毫无价值。
然而这沉重的生命的代价,又有几人承受得起?
东玖山、东玖山,总以为已经不远,却在走过一段又一段路后,眼中所看见的都只是杂草与荒坡。
紫菀的心情既沉重又焦急,耳畔能清晰地听见临王粗重的喘息声,从早晨城门被攻破开始,朱武台上的对峙、凤藻宫中的大火,以及如今这看不到尽头的逃逸,短短一天内,他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还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大火所吞噬......
大火,又是大火,不论是从前的落云山,还是如今的凤藻宫,为什么总是这无情的大火带走人们珍重的亲人,不是说火为时间带来光明么?为何它有时却又如此罪恶滔天?
临王能承受得了这些痛楚么?
他的兄弟与他刀剑相向,他的亲人皆离他而去,就连最亲的长姊婵玉,如今也是杳无音讯。他的家已经支离破碎,而他的国......马上也要在世间消亡了......
紫菀低垂着头,心里十分难过,只轻轻一眨眼,便有一颗泪珠掉落下来,滚烫的泪水溅在手背上,叫她想起第一次瞧见临王的时候,那时她以为他是一个落拓洒脱的恣意少年,能饮美酒,诵豪诗;而后,她以为他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纨绔子弟,整日只知酒肉声色;再后来,她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他隐藏得那样深切的心,懂得了他对于山川日月的喜爱与对自由的渴望,也懂得了他对于落魄女子恰到好处的给予和关怀。
这样风采胜过世间大多数人的夏侯念曦,这样独特且俊杰的夏侯念曦,这样细腻温柔又懂得隐忍坚强的夏侯念曦!
很多时候,紫菀觉得,夏侯念曦对她而言,既像是可以相谈甚欢的挚友,更像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依赖,她歆慕他的洒脱旷达,也分担过他的忧虑与沉重。然而,当听见一声“小紫菀”的称呼已经被她当做习惯,她已经渐渐无法明了,夏侯念曦在自己心中究竟占据了怎样的分量,更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何种感情。
情愫与感知被她刻意隐藏了许久,从来不敢揭开,如今只稍稍一触碰,就已经如同洪水出闸,快要让她措手不及,不知该以何种神情、何种姿态来面对。
还好在如今这样危急且特殊的境地中,她不用也不能理顺思绪,但她唯一知晓的就是,不能让念曦死掉!
火光中国后是那样殷切的望着自己,她能够读懂眼神中所传递的信息,那是一个母亲于生命尽头最后的嘱托,希冀紫菀可以与临王一同平安离去。
她不会忘记那个眼神,更不敢违背那样沉重的托付与使命!
马儿的速度明明已经到达了极限,却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前进,即使这样与人的行走没有多大差别,临王从出城门那一刻起就没有发出过丝毫声音,只顾瞧着前方,拉紧缰绳,偶尔将紫菀圈紧一些,以防她掉下马去,除此之外,再无一个多余动作。
虽属初夏,在这郊野里纵马跑了这么久,脸颊早已变得冰凉,紫菀被临王揽在怀里,所有风沙都被他阻挡在外,留给她的只是无尽的温暖与安宁。紫菀有些不放心地去握临王露在外面已经有些僵硬的双手,然而温暖刚触碰到一丝冰凉,临王就猛地缩回了手,就好像被紫菀的手灼到一般。
女子素白的手还定格在空中没来得及收回来,面庞上满是错愕的表情,微微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临王才有些局促地说了一声:“......我不冷,你顾好自己就可以。”
他的声音不同往日,清冷,像是隔了一层雾气,听不分明,带着些前所未有的疏离。
紫菀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蓦然来临,她蓦地伸出手,重新抓住临王的手,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紧紧攥住不让他挣脱。
她微微一偏头,眸子中有泪光点点,半哀求一般地说道:
“念曦...如果我们都安全逃离...我就答应你...好不好?”
临王身躯微微一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你说什么?”
紫菀从来没有这样泫然欲泣地对哪个人发出苦苦的哀求,低声下气地,就好像自己长在尘埃里一样。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们若能平安无事...我就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