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茗惜站在镜子前边,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樱紫色百蝶穿花的宫服,长长的青丝挽成了繁复的结。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些至高位者的高贵。
衣服和配饰都是陆辞带过来的。他一早就到了云华,未曾歇脚直接带着王诏到晏海华庭来,花止的脸色不好看,但也不能说什么,而沈茗惜面无表情地去看那个手执圣旨的男人,看他一脸坚定决绝,仿佛于身前跪着的女子与自己素未谋面一般。
她回到房间,缓缓地、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衫,换上那人从王宫中带来的王女服饰,仿佛有太多的画面在眼前延展开来,她知道自己就要与过去完全割裂。无需不舍。也没什么好不舍的。
沈茗惜身着华服,一步一步,谨慎矜持,像极了挂牌那一夜,只是这一次却是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境地里。相同的,就只有身不由己而已。陆辞和侍卫们等在门外,花止夙暖,没有一个人得以近身望她一眼。
她刚一推门,门外就有侍卫接手替她把门拉开,陆辞仔细地看她,就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一般,确认无误之后,说一句“走吧”,就转身去再也不看她。
她被簇拥着登上王家的马车,金碧辉煌的,像是要通往仙境,周围有很多人围观。云华虽是大城市,却是极少有王室的人出没,他们几乎终生都守在那座黄金之城里,高高在上,不涉足凡人的土地。
这一生,她的眼神从未如此坚定过。周围的人群中不时传来“唉哟,这**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样的话,鄙夷的,嘲讽的。她是花魁的时候他们也是捧着她的,只是因为她那是是一个可以随意任人轻贱的女人,所以才捧着她。再难听的话,如今似乎都能一笑了之了。
陆辞皱了皱眉,对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会意,上前去隔开了围观的众人:“看什么看,王女也是你们可以随意瞻仰的吗?”
“什么王女啊!她在晏海华庭的时候,还不是都让男人看光了吗?”
总有人不识好歹的,王室的威严似乎没有笼罩在这个繁华的商贸之城上,当着王族侍卫和御使大人的面,也有人不屑地出言不逊。沈茗惜紧紧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完美的面容有丝毫崩溃。
“啪——”
侍卫抽出腰间佩戴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朝那个说话的中年男人身上抽过去。
男人痛得惨叫一声,周围原本兴高采烈看热闹的人纷纷退开,这一下子反而是那个挨打的男人成了包围圈的中心。
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男人身上,执鞭的侍卫一看便知是极有经验的,每一下都打在了身体肉多的部位,这样既让人疼痛难忍又伤不到骨骼内脏。男人在地上不断地打滚哀嚎,染血的衣衫沾了地上的泥尘,变得如同破布一般,他渐渐地失去了力气,周围的人却都不敢替他求饶。
“今日乃是迎王女回王城的大日子,还是不要见血的好吧。”人群中传来镇静的男声,慕怀薇从马车上下来,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没了声息的男人,对陆辞颔首道:“今日御使大人来云华迎接王女,怀薇本该早到,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还望见谅。”
陆辞抬手叫停,那执鞭的侍卫立即收手站回了他身后。“城主今日来,便已是给了莫大的面子,哪里还敢计较更多。”
慕怀薇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话中带刺竟大有要撕破脸皮的意思,心下有些诧异,他示意身边的家仆把地上血泊中的男人抬下去,方一脸真诚的歉意道:“是怀薇管束不周,云华出了如此不敬之人实在太难堪,日后怀薇定当严加管教,今日之事,希望御使大人能够饶恕。”
陆辞见这一城之主措辞实在谦卑,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环顾四周,朗声道:“日照全境,莫非王土,身为日照的子民,尊重王族即是义务,若再有对王女不敬之言行,严惩不贷。”
周围的人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陆辞对慕怀薇拱手道:“陆某还有王诏在身,今日要迎王女回城,就先告辞了,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城主多担待。来日再叙。”
“来日再叙。”
陆辞翻身上马,领着队伍声势浩大地向云华城门出发了。也不管身后慕怀薇的脸色好不好看。
金顶丝帐的精致马车之中,沈茗惜紧紧地攥住了广袖遮盖下的玉指,袖中露出一截石榴红的绦结,像是凝结着思中女子所有的心血,精巧至极。
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过了绕城的河,直奔潇水去了。
沈茗惜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旁边两名美丽的侍女一直恭敬地低着头跪在车中,她们看上去年纪竟比自己还要小一些,道路崎岖,马车行的不稳,却未见她们神色有一丝改变。沈茗惜心里默默地叹了气,伸手想去拉开车窗帘子,左首的侍女却先一步察觉了她的意图,伸手帮她把帘子拉了起来,动作利落而灵巧。
沈茗惜愣了一会儿,想到今后处境必是要习惯这些的,但看眼前这两个,心中却不由得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是受制于人的命,谁说她就比她们要来的高贵呢?
“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弄月。”
“奴婢逐星。”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弄月的清脆些,逐星的软糯些。她们知道眼前这位王女的身份尴尬,被派来伺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惴惴,这会儿见她人生的美艳绝伦,言辞动作之间却透着温和,不由得放下心来。
“你们可知丛云华去沁空,路上要花几天?”沈茗惜问道。
弄月回答:“回主子的话,丛云华到潇水边上要一天一夜,坐船回王城要三天。”
沈茗惜托着下巴看窗外的景色,不再说话。
云华的地势是多丘陵,此时出了城,走的是山间小道,前头的小镇还有一段才到,路两旁净是一些野花野草矮土坡。偶尔一只野兔子从路中央窜过去也是一闪即逝,沈茗惜看得没劲,复有把帘子拉下来了。
她已经不是当初怨天尤人的少女,如今学会命运给什么就接受什么,但是说心里不对未知的未来感到恐慌那也是骗人的。她看着面前跪坐的两个女孩,便想着和她们聊天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你们多大了?”
还是弄月回答:“奴婢今年十四,逐星与奴婢一样大。”
“十四啊……”沈茗惜喃喃念叨着,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还在周楼越的庇护下不知世事地生活着,“那你们一直生活在沁空?”
“我们都是从星迟出来的,十岁的时候才进宫。”
沈茗惜多次听闻星迟,知道那里的人喜爱艺术,也出了不少奇人,却未曾亲眼见过,便问:“星迟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次弄月倒是迟疑了没有回答,沈茗惜正纳闷,却听逐星小声道:“星迟……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到处都长满花草,房子也是五颜六色的各种各样的,大家喜欢唱歌跳舞,阿爹、娘、隔壁的杨大婶……”
“逐星!”弄月轻叱一声打断她的话,沉声说道,“日照大陆上,只有沁空最美。”她说得看似坚定,尾音却是颤抖的。
沈茗惜一瞬之间便明白过来,进了沁空,便不再拥有说自己家乡最美的权利。华美的马车车厢里久久沉默,不知在她回忆着被那茫茫白雪覆盖的家乡之时,一双年轻的婢女是否也想到了那天下最美的星迟。
马车又行驶了约莫两个多时辰,路途越发颠簸了,沈茗惜见弄月逐星几乎要跪不稳,不忍心道:“你们坐过来也没关系的,没人看见。”
弄月和逐星坚决地双双摇头,弄月道:“这一段路最是不好走,两边是山,山路陡峭,等过了这一段路,前头便是和丰镇,车队也好歇一歇。主子可饿了?车上备着些糕点,都是在云华的荷香斋里买的。”
沈茗惜没用早膳,一路颠簸过来,这才感到确实是饿了,就让她们把糕点拿出来。精致的雕花食盒摆出来,盒盖上几排细密的小孔用来透气,盒盖下面还有一层平板可以用来密封,可见这食盒的制作也是费了十足心思的。盒子里盛着卖相极为精致的的桂花糕和合口酥,这个季节还能做出桂花味儿如此新鲜正宗的桂花糕,果然也就只有荷香斋了。
正拿起一块糕往嘴边送去,马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左右摆动了几下子才堪堪停住,沈茗惜和两个侍女都受惊不小,以为是路上地势所致,却听到外面有侍卫大喝一声:“大胆贼人!竟敢阻拦王族车队!”
沈茗惜一听之下心中震惊!是谁?她赶忙扔了手中破碎的糕点,凑到窗边掀起帘子,却只见眼前众多侍卫身形凌乱。
外头黑衣蒙面的周楼越却暗叫失策。
他一早在车队的必经之路上埋伏,想那几个王宫来的侍卫,都是些没有实战经验的花布头,哪里能是他的对手?他提刀杀入路中,三招下来便已放到队伍最前头的两个。
眼看着离那载着沈茗惜的马车越来越近,这时却从路边的山石树丛间杀出两队人来。虽然仅仅只有十来个,但这些人和那些侍卫显然不是同一个水平的,他们装备的武器精良,竟然件件都像是出自鬼斧阁。凌厉的招式步步逼近,纵然是杀敌无数的他也招架不住。
“刺啦——”胸前被利刃拖出一道口子,顿时周楼越真气散了一半,而杀手们似乎正是在等待这个机会,蜂拥上来,招招毙命。
周楼越勉强抬头看那重重守卫后头安坐马上的青衣男人,他冷眼看他在刀光剑影下挣扎,虽然没有表情,却是满眼的志在必得。
中计了。
周楼越心下了然,手上却未放弃抵抗,然而终究渐渐不支。
马声嘶鸣!
又是一个黑衣人蒙面而至,他看上去身躯娇小,却硬是执着双剑杀入重围。细看之下,那执剑之手婉若凝脂,竟赫然是女子的手。
杀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救援搞得一个怔愣,周楼越乘机飞身上马。那女子也不再恋战,见救了周楼越立刻调转马头逃命。
车队里的人马分为两拨,一是陆辞自己带的人,一是王族派下来的,此时王族的侍卫死伤大半,剩下的见周楼越逃走竟还要上马去追。
陆辞高坐马上,抬手阻止:“穷寇莫追。”
侍卫们为难地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听他的。
陆辞从马背上下来,喝到:“还不去看看王女有没有事!”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往马车边聚过去。
这时陆辞在他们背后朝那些后来出现的杀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沈茗惜好不容易摆脱了侍女侍卫们的阻拦下到马车外面来,正好看见陆辞授意杀掉王族侍卫,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些正朝她过来的侍卫们一个接一个倒地,鲜血四溅。
神秘杀手们检验过每一具尸体的气息后再次隐入山间,全无声息。沈茗惜呆愣在原地,她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的杀人场面,心中疑云密布却一时间问不出口。
“你怎么样?”陆辞走过来,从袖中抽出一方洁白的丝帕帮她擦脸,她看入他的眼,发现里头竟然全是担忧与疼惜。
“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我不杀光这些王族侍卫,你以为周楼越能够安全逃走?”陆辞擦完她的脸,又去帮她理一头凌乱的发,嘴里说着无情的话,动作却是十足的温柔。
沈茗惜愕然,她猜到来的人是周楼越,却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你……你为什么肯放他走?”
陆辞神色不变:“我不放他走,你能安心地跟我回王城?事到如今,你也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把你送到晏海华庭,不是要保护你,只是想把你捧成花魁好打探各路消息将来好为他所用。对你不管不问那么久却还要来截你,怕是还有什么没交代罢。”
沈茗惜说不出话来,她不敢承认她在心里已经相信了陆辞的话。周楼越处心积虑,也不过是想为诛影培养一个情报员而已,这么久的朝夕相处,说白了只是一场感情投入。他所在意的,只是未来的收获。就算这时候来截她,恐怕是她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陆辞看了她一会儿,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叹了一口气:“茗惜,王城才是你最好的去处。也许你会觉得委屈,但只有在那里,你才最安全。”
他说的恳切,沈茗惜却不看他。弄月和逐星适时地过来扶她进马车。周围的好山色已经被大片的尸体与鲜血覆盖,两个侍女也有些颤抖,幸而马车还是完好的,侍卫也还剩下一部分,到了前面的镇子,便可修整一下。
“我会保护你。”
她听到他在马车外面说,坚定得和当年的周楼越一模一样。袖中的玉绦,不禁握的更紧了些。
周楼越捂着胸前不断流血的伤口,意识有些涣散。花止着急地驱马,颠的他十分难受。
终究是没有忍住。没办法看到她被生生带走,带进那个牢笼一般的王城,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却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她是他周楼越一路护过来的人,纵然他将她推入火坑,也是存着保她周全的心,怎会允许这样不受控制的情况发生?
来之前并不是没有做打算。必须杀光所有人,再做出山贼洗劫的样子,让王族的人以为沈茗惜坠崖而死,他便能带她远走高飞,让她远离是非。他知道并非没有破绽,王族也不会善罢甘休,但他唯有一搏。哪怕所有的计划要从头来过。
只是没想到陆辞早有安排。他料到他会来,也知道一路上最容易下手的地点就是那一段山路。他在路两旁埋伏了杀手,等他现身。
最后一面,终是没有见到。周楼越恍惚间想起那一晚,少女娇羞的脸上,完全信任的神采。
这一别,应是再也不能相见。
慕长歌的闺阁建在慕府地势最高的一处小坡上,四周种满了各个品种的梅花。这个季节梅花已经败落,只剩下黑压压的树枝,萌生出一点点的绿芽。
慕长歌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坐在慕府至高处。她瘦了许多,轮廓间已经显出少女的明艳来。她可以看到哥哥书房里的灯还亮着,知道哥哥担心,这几日抽出许多时间来陪自己,城中事务定是耽搁了许多。
前半夜的云华还是相当的热闹,乍一眼看过去,灯火通明的。云华有岚胭、潇水和众多分支水系围绕,岸上的灯光完整地倒映在了河水里,远处的楼市、街巷、画舫,都是明黄、大红色的,一整片,一长条,被水波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整片陆地仿佛是浮在水上,又像是浮在梦中。
那个漂亮的花魁走了,从此以后云华城里又少了能看的。可是对她而言,没了大黑,天底下再也没有能看的。
那一日她仍是偷偷溜出去玩。哥哥不在云华,管家忙不过来,没空管她,她便自由了许多。她顺着岚胭河走到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心里头满满的是发现新大陆的喜悦。
天上下着小雪,她独自出了城。岚胭河边不再有人家,而是被枯黄的水草代替。她一会儿用手拨弄岸边的浅水想看一看还有没有在暮冬活动的鱼,一会儿去划拉草丛找有没有提前出现的蝴蝶。
水草深处传来了一阵窸窣。她警惕地放慢了脚步,任手边的一只麻雀飞走。
慢慢地走近了,先是水面上飘荡开来的一丝血迹,在长长的枯黄草叶之间格外显眼。放任绣花的鞋被河水打湿,她小心翼翼地扒开草丛——黑衣的男子奄奄一息地趴在草间,身上有狰狞伤口,他的衣服上积了一点点的雪,白白的一小片,竟然比那些血迹还要触目惊心。
慕长歌想起那奇妙的一日,唇边犹自带了一抹笑意,眼睛却已是湿了。她辛苦地将他搬运回家,帮他疗伤,喂他吃饭,像她以前收留过的无数猫猫狗狗一样。
可是这一次,哥哥也不能把他丢掉了。大黑,是慕长歌一个人的大黑。即使杀了人,做了坏事,他也还是她慕长歌的大黑,她不会不要他。
极力远目,看向殁晓的方向。夜色里,她却不能看清,她的大黑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