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叹,也无白首不离人。”元悠手中持着一张微皱的冷金笺,融于纸中的金银粉在烛光微晃中,莹莹的似天幕中遥远的星辰,纸上只这一句话,笔力甚轻,飘飘忽忽的横竖钩折,慵懒的呈现在眼前,恍如是人梦中所书。他自嘲的一笑,随手卷起扫到桌案的一边。
“朝恩,那个王女安置下了么?”元悠似只是随口一问,也不等着回答,便拿起手中各式折本开始翻阅,这些折本已经有了方知御史的批红,虽然重多繁杂些,但是处处已有了童杏遥的批注意见,哪怕不能对他的定夺起很大影响,至少他再看起来已省却了大量精力。
“已在潇泠殿安顿好了。”朝恩就现在边上,颔首回话,虽是宦官,声音到不是阴阳怪气,听着虽尖细,但不叫人反感。
元悠放下折本,疑惑的偏着头问道:“怎么是潇泠殿?锦妃不是还在那呢?”
“王上想必是忙忘了,就前些日子太后才发的话,让锦妃移出潇泠殿,迁去宁棠阁了。”
朝恩见元悠面有郁色,急忙接着道:“潇泠殿本是给王女大婚前所居住处,是符合礼节规矩的,锦妃迁去宁棠阁是回了原先的住处,也是在理的。”
元悠一声冷哼。深居简出的母后大人真是好手段,一连不待见了两个,到最后还是占着理的,却是真不知道她若真有如此深重心机,怎么还是不能阻着已故去的父皇,竟诞下不在宫中的野种!
王女?元悠想起沈茗惜来,想起她今日初见时的诚惶诚恐,想起她被母后冷眼时的满脸苍白,想起她与自己共乘时的紧张,只是嘲讽的笑笑。
“怎不见锦妃前来?”
朝恩说起来也是伴了两位王身边近侍的人精了,一听这话头就知道其中意味:是问那锦妃怎么没来向王撒娇哭诉呢,毕竟是类似扫地出门,多没面子的事。“锦妃她接着太后的话就快快地收拾完,第二天就搬去了宁棠阁,到没有怨言的。”
元悠听完,一下带着力道的把手中折本拍在桌上,“哼,她倒是明事理,知贤明了。”
朝恩低头敛眉,默默向前几步,也不接前话,“王上,夜已深了,不知今日召哪位娘娘侍奉?”
“近些日子为了王女进宫的事,政务堆积的多了些,今夜孤需连夜都给阅完,不必召了。”元悠靠在椅上,伸手捏了捏眉心,“沏一杯茶来,浓点的。”
摊开在桌上的折本中,密密麻麻的工整小字里,“星迟”二字出现的频繁而急切。元悠一身幽暗的紫色,金丝其上勾勒出跳跃着的鹿的姿态,更显其尊贵,只是现在坐与椅中,烛火在殿内照的通明,却还似抵不住夜色一层层的笼罩在他身上,静默无声。
大殿外一排排高大宫灯立于道路两边,巡游的侍卫表情肃穆,火树银花,谁的叹息漫漫的划过整片黄金之城?
潇泠殿中,沈茗惜辗转反侧依然难以成眠,脑中不停闪过那个所谓太后的冷眼相待,还有王毫不掩饰的嘲笑。她想来都觉得冷。
当陆辞以臣服之资来给她诵读王的圣谕时,她不是不惶恐。她沈茗惜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个所谓王女身份真的这么轻易的就被放到她的头上?可是她不问。就好像是习惯了随命运之波而流,她最会的一件事竟然是不挣扎。
有时候问了不如不问。她并非愚钝,相反的她很清楚,再者那个带蛇的女人也说的再明了没有,看热闹啊,不管她愿不愿意,甚至不管她是或不是,她的出现仅仅是一种标志。至于这个标志是何意味,沈茗惜她自己也不知道。
实在是心有烦闷,便翻身下床,这个宫殿很大很陌生,没有一点她所熟悉的安慰,更叫人心下惴惴了。
“咦,主子,怎么晚了怎么还没歇下?”弄月就候于屋外,见着沈茗惜忽然推门,揉了揉眼,含着些迷糊的问道。
“你这是?”沈茗惜面上露出惊讶来。
“守夜呢。这潇泠殿原是锦妃的宫,这不才迁出去,那些个婢女奴才还没配置齐全,所以今儿个就我来守着,怕主子您夜里有什么需要的。”
“锦妃?”弄月说完才觉自己似乎是失言了,看着沈茗惜的脸色变的有些微妙,怕是今天所受的冷遇让她始料未及,并且她本就心思敏感,连忙解释道:“主子也别多心了,按礼数,每届王女大婚前都是住在潇泠殿的,包括现在的太后娘娘,以前也是在这住过的。”
那锦妃怎么在这住过?这个问题本已到了喉咙口,却还是被沈茗惜深深咽下去了。确实这几日的郁气积攒的够多,到了快爆发的边缘,但她还是不愿意拿身边的人来泄愤,这个任性问题的答案是太过显然,除了得宠外,那大概就是非常得宠。
“弄月,今日之事确实让我心下惶恐,现下我虽有王女之名,却无王女之实,初来乍到的,着实睡不安稳,你在给我讲讲这**情况吧。”沈茗惜黛眉蹙,看上去似病花娇弱愁苦。
“主子,这**里的事要想说清楚可不能够,奴婢也只大致知道些。”弄月抬起眼角看了沈茗惜一眼。
“没事,知道些什么就说什么吧。”沈茗惜向远处眺望去,屋外庭院,明黄黄的宫灯点点矗立着,黒幢幢的一座座宫殿里,有的灯还亮着,像似在诱捕飞虫,有的灯熄了,就像是兽的大嘴。
“是主子。这**地位最高的莫过您已见过的太后娘娘,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不过在先帝驾鹤之后就不再过问**事务,平日里都在颐歆宫中,深居简出的。”弄月像是知道沈茗惜的疑惑,“主子您是王女,王女回城是大事,出来接也是应该的。”
沈茗惜只有苦笑。那哪是迎接,那就是摆到明面上的给她个下马威了。
“现下里管理宫事的是德妃,太后曾说她温顺敏行,不过既然主子你来了,大婚一成你就为后,管理**的权责自然会交还到您手上。”
沈茗惜微微点头,“德妃,锦妃,还有呢?”
“后位之下设有贵妃,但已经很久不曾有娘娘被封为贵妃了,是什么原因奴婢也不知。贵妃位之下现有三妃,德妃,锦妃和瑜妃,下再有五嫔……”
弄月见沈茗惜面上已带倦色,双眼也渐渐无神了,便不再说:“主子,夜很深了,明天还要接受礼司长的教导,快去睡吧。”也不等沈茗惜说什么,便扶着她走进屋去。
“娘娘,夜很深了,快就寝吧。”相似的话语也在宁棠阁响起了。闻雪端着茶盅立在书桌前,见着锦妃好似还未有睡意一般,有些焦虑地说道。
“近日来委实睡不好,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还宁愿在这写写字。”柳依云握着笔,却没在写些什么,看上去反而在发呆。
闻雪放下茶盅,嘟囔着说:“还不是换了生地,娘娘您又是择床的,现下如何能睡的好。”
“闻雪你气什么?这阁还是我当日所住,怎么就成了生地了?”柳依云懒洋洋的开口,“别整天愁眉苦眼的,见着心烦。没必要争那口闲气的。”
“是是是,娘娘您心境最开明,那怎么自从迁回这宁棠阁还夜夜难入睡啊?”闻雪听她如此说,有些毛燥。
柳依云淡然的架好笔,拿起冷金笺来横竖看了几眼,“也就是你话多。王女今日到城,可有何消息?”
“太后倒是现身了,陪着王上去接呢,不过听说着实是刁难了她,还叫礼司长好好调教她呢,王上也没给她好脸色,听说还出口嘲讽了她,看上去对那个王女很不满意呢。”闻雪轻轻说了一大串,语气间竟有些不明所以的得意。
“那又怎样?”柳依云斜睨着眼看向闻雪,似乎对她的得意很是不解,“太后是看见她就像在揭自己的伤疤,再怎么也不会有好脸色,而王上——呵,他的统治需要一个女人来巩固,尤其还是个**出身的,本就心里不痛快,怎么还会让她好过呢?”声音柔暖顺滑似丝绸,说出的话却尖锐。
“但也别忘了,再怎么样她也是王女,不久大婚礼行毕后,就是名正言顺的王后了,说话行事多少小心些。”柳依云似告诫的说了这一句,便铺平了冷金笺,闻雪凑过去看看,见着上面写了一首诗:
“暖日照枯柳,凉玉无生烟。
望镜春已晚,何人得白头?”
闻雪只瞥见一眼,也不解是何意,只赞道:“娘娘的字真是俊俏!”
“你这东西懂什么!只会一味的溜须拍马,字看风骨,你看我这字各个软绵绵的,缺少灵骨硬气,成不了气候。”柳依云笑笑,数落着闻雪。
“依奴婢看娘娘的字各个都飘飘欲仙的,能看出仙气来,可是独一份,就连王上也称赞呢!”闻雪也不在意,仍是夸她。
柳依云只笑了笑,“闻雪,你先下去吧,我再坐坐也就去睡了。”
闻雪没再多说什么,转身退出去了。
柳依云盯着那首诗愣了一会,便把纸揉成一团,随手仍了。突然想起一个女人的脸,真的是很久没有想起过她。那个女人在她面前晃着,冷着一张脸,脸上全是不满:“字形软似风吹就倒,无骨无根,媚上之资态!”她的娘亲字字句句里,都有不光对她,更多的是对这个世道偏执一般的恶意。
她的娘亲,才是那个柳家密道中存活下来的美人依云。
本应是一家之荣耀所系,本应是在宫中得宠沐恩,却因那一场变故,落得个与村野之夫结合的地步,养得浑身戾气,一辈子都不曾安宁。不得不说,是宿命难违。
星迟有三多:传世之文章,寒门之牢骚,美人之眼泪。柳依云默默静坐,她的娘亲在临死之前才流着泪对她说道“此生其实不坏”,第一次不嫌弃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白首不相离最好,依不依云又何所谓?”
可是如今柳依云坐在这里,深深深深的宫殿中,以能看的见的速度,好像瞬间苍老。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晶莹的挂在生意盎然的枝头,仿佛夜间的一切都尽数作废了,又是全新的一天来。潇泠殿一大早便迎来了礼司长大人,身后跟着一长排的奴才们,逐星慌慌张张的去请沈茗惜,走至屋前才发现守夜的弄月睡的很熟,而屋里似乎也没有动静。
这第一天就起迟了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