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忻见着眼前这略显瘦弱的姑娘，不快道：“你可知那药有多难喝，我便是一口都喝不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爱喝你自己喝便是。”
梓言听此，便将药碗放在石桌之上，又将一碗从盒内取出，用药罐倒满，放在唇前，闭眼就一口气喝了下去。甫一下肚，果真如赵忻所言，实是难喝之极。浓烈的药性强烈地在肚中横冲直撞，她不由抬起白晳的嫩手，附在唇前，如西子捧心般干呕了一口。
难受了一阵这才缓了过来，又捧起那瓷碗转向赵忻，轻声道：“婢子已喝下，还请公子服药。”淡淡的声音中似有无穷的执意一般，倒似比大声喊出还来的坚毅。
赵忻不禁对她另眼相看，想了片刻才道：“我素来不喜听人使唤，难道你不怕此事就此会恼了我么？”
梓言一听，心中绞痛非常，对方已是隐隐相胁，若自己执意这般，怕是就得离开此处。但她依旧满是坚决之意：“婢子知晓了，公子若是已恼了我，待会便会自行离去。但公子可知，婢子是为照顾公子而来，并非为讨好公子而来。凡做一事，必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只要婢子还在公子房中，那就须得劝公子将此药悉数喝下去。”心中暗道，这会儿一股脑将对方得罪干净，怕是连伯父都不敢收留我，堡中也呆不住了，将来如何，走一步算一步吧。
巧云一听，顿时惊呼，这女孩儿身世自己最是清楚不过，若是真的得罪了老爷最为宠爱的二公子，怕是到头来连退路都没。能到绣坊做工的秀娘，都是堡中卖身定契的，若是田龙也恼了她，能放她回乡嫁人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不然转卖别家，还不知会如何下场。心头暗道，此女如此晓事，自己怎也不能坐视不理。急切地看着赵忻：“二公子可不准对她使小性子，不然姨娘可不依，唯有禀报夫人了。”
赵忻默不作语，细细端详眼前的她，一张尚未脱去稚气的俏脸上皆是坚定之色，明眸间有些晶莹，怕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下泪来，她便那么想留下么？又转去看那白晳的嫩手，竟有些颤抖，但依旧托着药碗不依不饶地举向自己。心思转动间，从对方柔荑之中接过，也不闭眼，也不屏气，就如同喝着白水一般，仰首一饮而下。
一口气喝下这么多，虽口中满是苦味，腹中略有刺激之感。但看着眼前这性格执拗的小姑娘，仿佛这苦药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梓言勉强展颜一笑，泪珠却是不止地掉了下来，心中黯然道：“终是喝下了，我也该走了。”便去将药碗和罐子收拾在一处，对着巧云和赵忻福了一礼，道了声：“婢子告退。”不顾巧云的出言劝阻，转身便向廊外离去。
此处离院落小门不过几步之遥，她却觉得是这辈子最长的一段距离，一步便是一个心思，日光明媚间，将白昼照的通明，但院外却是连自己也看不清的阴森晦暗。但对黑暗的恐惧，没有逼得她回头为自己相辩一言，依旧坚定地朝外走去，心底里已然默默，但永远不会向任何人屈服，就算命运也不能……
父母已殁，举目四顾所余亲人只大伯一人，他拼着家人诸多反对，豢养自己已多时。本是想着，自己若是拼着清白之身，便是跪死也要留在公子房内，以报伯父恩德，现在居然惹出这等祸事，怕是也无脸在伯父家中呆下去了。又要如丧父那时，身陷黑暗之中的死寂，陪伴自己的，唯有泪水而已。
但此时她已签下卖身之契，常听人提起，现在自己的近况，若是主家恩德，许配给家中贱役小厮、粗使佃户怕是最好的结局。倘若被转卖，被发卖往妓寨也不无可能，要是真的那般，不若留着清白身子，取过白绫三尺，投缳去寻父母罢了。不过几步之间，心底里已暗下心思。庭院之外许是另一番世界，但她依旧坚定地向未知的命运走去。
心思正愁肠百转间，小手突遭人紧紧握住，往回一拉。梓言顿时心中一颤，惊愕之间，回身相望，见赵忻那张俊秀的脸上露出坏坏的笑意：“即是恼了我，还欲就此脱身？这般炎炎夏日，房内终是缺了个秉伞打扇之人，不若留下替我遮阳避暑就是。”
梓言痴痴地看着对方，少年满是调笑之意，看上去是那般可恶，她多想生气地冲上去……冲上去扑进他的怀中，将心中委屈诉他知晓，然后把眼泪洒在对方身上，狠狠地大哭一场，最后在他怀中懒懒睡去。
闻着满院的芬芳，梓言吸了吸琼鼻，擦了擦略微红肿的眼睛。她撩起发鬓间的青丝，这年初夏，她和自己做了个约定：“就让我在他身边呆上一辈子，哄着他，忆着他，心里时时装着他，下一回，即便他再如何赶我，我也不再走了，好么……”
……
客房之中，李云霄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睑，若无手中筋脉隐隐抽痛，便觉之前一幕似梦中所发生，历历在脑中回转。只记得自己似乎与赵家伯父校场相较，两人角力之时，自己发足全力，但怎也相拼不过。冥冥间似有神明相助，将自己全身力道一股脑暴发出来，便将对方掀开，自己也因脱力而晕死过去。
第一次全然将身体极限暴发极致，如大江滚滚东去，实是畅快淋漓之极。趁着着伯父猝不及防之下，终是难以继力，便是如那般神勇之对手，也被自己掀开，如坐云端之间，睥睨天下豪杰，那一刻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
“糟了，我本意并非如此。这般死力而斗，已是坏了校场相较的规矩。且此时自己身为客，隐隐便有欺主之嫌，还需速速道歉为是，莫让对方以为我品性不贤。”急切之间，强忍着手臂中的不适，便要起身而来。
但见珠帘绣幕外，厅外堂前龙盘虎踞正坐一人，手中拿着一卷书册，正言笑不苟地翻看着。
李云霄走上前去，脚步窸窣，玉帘翻卷，也未曾将对方惊动，可知那人极是沉醉此道，并非闲来无趣翻看。见他恍若未觉，又有之前那一番际遇，少年显是有些不安，细声唤道：“赵伯伯……”
赵澹这才惊觉，放下书册，欣喜道：“你醒了？这都午时了我见你未起，便自主替你安排下膳食，也不知你喜是不喜。”说罢便微笑地指了指桌上了食盒。见对方并不去掀开，只是面带讪讪束手站立，又疑道，“贤侄这是何故？”
李云霄想了良久，才躬身一拜到底，赵澹大惊，急忙扶住，只听少年面色滚烫，声若细蚊道：“之前小侄冲动，竟对长辈使出全力，还望伯父宽恕与我。”
赵澹听此，哈哈大笑不止，少年正欲抬头相问，却觉头上‘咚’的一声，显是挨了对方一个爆栗。虽是不甚疼，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部，不解望向赵澹。
“你这孩子，若是忻儿出此戏言，此时怕是已挨我揍了。”
“沙场之事，生死瞬息万变，素来无长幼之分，岂容个人情感掺杂在内？今日因故松懈之时，来年便是失手丧命之日！”
“习武相较，乍逢强敌临身，应激起全身斗志，欲将对方先行击垮，决不能留一刻喘息之机。扭捏之间，倒作娇滴妇人之态，何酬男儿壮志之言！”
洋洋洒洒，好大一通说教，倒唬得李云霄热血沸腾起来，真欲冲到校场之上再与赵澹大战三百回合。突然间，脑中一急转，又疑道：“那伯父，你与我相斗，却并非出了全力啊。”
赵澹爱怜地摸了摸少年的小脑瓜：“你我之间，区别‘斗’、‘戏’二字。有些东西你现在还不懂，待你长至成人，有了孩儿，你便也成了我。不过，你现在能做到这一步，伯父很欣慰。”
李云霄想了想，虽是想不通彻，但见对方真无芥蒂之心，心下感激。转身之际，却见桌上放着一本书册，是之前赵澹手中所执，好奇驱使下拿起，一看书页，却是一本《犬韬》。相传当年张子房为老者进履之时，得对方馈赠《太公兵法》，其中便有此一卷，后来终是助刘邦打下四百余年的江山，隋代有人将此书收录，编成六册，才得以重现天日。
李云霄好奇道：“伯父从武，看书也是这般认真么？我习武已多年，爹爹要我读书，我便感头疼，斗大字看了几个便再无心思，还不如到校场之上习教武艺去。”
赵澹叹道：“千万人性命在我一念，不得不防啊。想当年，入伍为兵头之时，我亦是如你一般想法，一心只想沙场之上杀出一条功名之路。什么狗屁文韬武略，但凡世间能挡住我之物，皆挥长戟应声而断便是。但官做的越大，我便越是惶恐，生怕一个不慎，被敌将算计，致使兄弟死伤甚重，那我真是百死莫赎了。”
少年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