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又是三天过去,李牧之也总算意识到了青木惊才绝艳的天资——普通人是绝对无法在短短三天时间里,把《老子》、《孔子》和《墨子》这三本书一口气原原本本背下来的。只是李牧之激动之余,内心又有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李牧之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些天所做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姬荣的耳朵里,到时候,青木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可如果他不这样做,青木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明白这些他本该明白的道理。要不要带着青木杀出泰安城,这个问题困扰了李牧之许久。但最终,李牧之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青木说的没错,自己都已经答应交出性命了,再加上他纵横疆场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朝中同僚也总有愿意为自己说话的,姬荣不见得真的就会下死手处死自己全家老少。至于青木,即便被姬荣查出点什么,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区区一个奴隶。姬荣堂堂一国之主,就算想斩草除根,也不至于下令格杀一个奴隶吧?
如此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着,到了第三天晚上,等青木将《墨子》抄完后,李牧之放弃了接下来继续教他自己本不熟悉的“五经”的打算,转而给青木讲起兵法。当然,不可能讲得很细,只是大略地说了一些心得。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谓兵法,不过乃是前人带兵的自我总结,后人应该从中看到的,应是前人失败之处,并能引以为鉴。青木,你可明白?”
李牧之的战场理论枯燥而抽象,听得满脑子江湖的青木,只能傻傻地望着他,用眼神来说明问题。李牧之神情颇为落寞,叹了口气,自责似的说道:“唉,不怪你,哪有人能一个晚上就学会怎么打仗的。”
青木忙道:“公爷,是奴才笨,除了背书,什么都不会。”
李牧之摇了摇头。
房门外,这时候又响起了敲门声。
贾文正消停了一个晚上之后,又恢复了对青木的审讯,李牧之本是戴罪之身,就算身份再特殊,明面上却也不能拦着贾文正。
两个武士推门进来,恭敬地向李牧之行礼后,带走了青木。
青木见到贾文正的时候,贾文正坐在书桌后,翻看着一些东西。
进门后,青木非常自觉地跪下,等待贾文正的问话。
贾文正低头瞥了青木一眼,并不吭声,而是放下手里的废纸,又拿起另外一张。纸张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贾文正看了一会儿后,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镇国公倒是眼光够毒,居然能一眼就从人堆里找到你,到底是奇才如黄金耀眼,还是血脉之情连着心呢?”
贾文正手里拿着青木昨天练字的废纸,走到青木跟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青木连忙直起腰,顺从地望向贾文正。
贾文正摊开手里的纸张,摆到青木眼前,问道:“你知道一般人要写到这种程度,得练多长时间吗?”
青木摇头道:“奴才不知道。”
“天赋上佳者,少则三年。”贾文正将草稿收起来,拿在手里,负手而立,接着道,“青木,你觉得国公爷对你如此好,是因为你天赋卓绝吗?”
青木想了想,壮着胆子道:“那日奴才在城门口见到公爷,公爷才不过和奴才说了几句话,应当看不出奴才聪不聪明吧。”
贾文正直勾勾盯着青木,看了半天,却也没能从他的眼里看出什么,沉思着转过身去。
又沉默了一会儿,贾文正才总算进入正题。
“今天李老将军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公爷跟奴才讲了兵法。”
“兵法?”贾文正哂然一笑,道,“将军当真是老了!”
……
次日清早,青木被外头的鸟叫声吵醒,起床打开窗,抬眼望去,却见是几只乌鸦。青木皱了皱眉头,从桌上拿起一支笔,用力扔过去,直中一只乌鸦的身子,被击中的乌鸦从墙头掉下来,墙后面居然顿时飞起来十几只,微光中黑压压一片,叫人心里莫名地压抑。
“晦气。”
青木嘟囔了一句。
吃过早饭后,李牧之却不再给青木正儿八经地上课了。这几天来总是显得异常焦急的他,居然破天荒跟青木说起了故事,中间还穿插一些做人的道理,青木倒是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听李牧之说一些奇闻异事,听得津津有味。
“起尸之术,乃楚国湘西与百越之地交界处,巫蛊道人的秘术。这些道人利用符咒,使死人与生人无异,言语行动自如……”
正说到精彩处,房外突然传来赵姓贵族的声音。
“公爷,王上的圣谕到了。”
轻轻一句话,叫李牧之陡然间身形一滞,话音也戛然而止。
一阵死寂后,李牧之微微吸了一口气,对青木道:“跟老夫走。”
青木讶然地看着李牧之,李牧之柔声道:“别怕,老夫保你不死。”
青木这才点了点头,安静地站起来,跟在李牧之身后,走到房门口。
李牧之打开门,赵姓贵族见到青木,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道:“公爷,带着奴隶去领旨,恐怕不合适吧?”
“哼!”隐忍了许多天的李牧之,又仿佛恢复了来时的强硬,他冷哼一声,毫不让步道:“合不合适,老夫说了算!走吧,带老夫去见见大王的使者!”
赵姓贵族并不反驳,低头恭敬地答应道:“喏。”
赵姓贵族在前面领路,带着李牧之和青木穿廊过院来到这座大宅院的正门口。
正大门门庭大开,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
三架悬挂黄色云龙旗的马车停在正门外,一位身披轻甲的年轻将军,就站在马车旁,他的边上,则是一个内侍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捧着一个用黄稠包裹的木盒。两人身后,皇家侍从分列两队,一字排开,全都是兵甲在身,神情凝重。
李牧之大步流星从屋里出来,见到年轻将军,哈哈一笑,道:“廉将军,老夫真没想到,今日来的人会是你!怎么,秦兵退后百里,大王就能安枕无忧了?”
廉将军淡淡道:“大王的心思,怎是做臣子的可以妄加猜测的。末将只是一个当兵的,大王的话,就是军令,军令如山,末将只管听令,从不问为什么。”
“好,好!”李牧之点了点头,说道,“赵国总算还能有守得住疆土的,老夫倒是可以放心地走。”
李牧之这话说得实在,跪在地上的一大群工地的监工们,吓得全都浑身筛糠起来。
站在廉将军身旁的内侍,尖声笑了笑,催促道:“镇国公,时辰到了,两位将军要是想叙旧,可以等听过王上的旨意再说,咱家也等着回邯郸复命呢!”
李牧之看中年内侍一眼,抱拳道:“敢问公公可是二十年前只身护驾,救先王于死地,一剑斗八枪的黄紫貂?”
中年内侍很干脆,微笑着承认道:“镇国公说笑了,为先王护驾,是咱家做阉人的本份。先王对咱家有再生之恩,就是拼着命不要,咱家也不能让人动先王一根汗毛。至于那所谓一剑斗八枪,不过是江湖上那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小说之人胡编乱造,无知愚民再以讹传讹罢了。”
李牧之完全没有将黄紫貂的客气话当真,很认真地说道:“黄公公自谦了,老夫虽以《金身决》纵横沙场,最拿得出手的本事,却是用剑。黄公公一身剑气凛然,赵文远身上那柄‘来仪’,从方才离大门口还有百步,便已经颤动不止。黄公公于剑道上,当不输老夫。当年若是老夫遇上燕云十八骑中的八人,怕是也不轻松。”
黄紫貂明显不愿意和李牧之瞎扯,又笑着催促:“镇国公,这些陈年往事说来无用,先领旨吧!”
李牧之终于点了点头,可旋即,却说了句叫众人颇感意外的话:“在领旨之前,我想先麻烦黄公公答应我一件事。”
黄紫貂微微皱起了眉头,“国公爷但说无妨。”
李牧之将青木从身后拉出来,朗声道:“劳烦黄公公做个见证,老夫要为这个孩子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