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不仅是初来青州,对于新阳这个地方,更是除了从书上了解到的地理位置和风土人情之外一无所知,而从他们在城中落脚到现在苏烟只是径自一条路往书院走了过去,对于新阳城中的其他城景那是一概不曾见识。周旻所说的小家客栈,只是听起来就让苏烟有了些兴趣,而真的随着周旻一路谈笑来到此处之后,才明白这小家二字取名的妙处。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客栈,倒不如说只是一个对外经营的院子,周旻熟门熟路的带着苏烟往里走,才一进门苏烟就看到其中的绿水环廊,中央一个撮角亭子十分显眼,而在亭水四周,则是一间一间的厢房四向环绕,后面共是五进院子,只是越往后租金也更贵些,周旻说她们这些院生之中大多家境差不多的都是在前院或是跨院中临时租个屋子,但也有家中贵气些的,在这里都是长期有房间租下的。
“呀,她们怕是又再做什么诗会呢,我们快过去!”绿水之上的那个大亭子之中此时正聚了不少人,还未走近就已经听到了她们的高声谈笑,周旻一见就笑了起来,赶忙拉了苏烟一把,就也往那方向走了去,只是走近一看,才发现亭中正有一女子在侃侃而谈,其余人听得认真,倒是一时没人注意到她们两个。
“……府兵制推行三百余年,籍民为兵,兵农合一,如今的兵制已经甚为完善,岁暮之战中统兵不捷,力有匮乏,实乃折冲府积年沉冗所至,其过在人而不在制,虽则先承王、荣王及叶先令所提募兵可解军国大事燃眉之急,却并非长远之计,如今安国方定不至五十年,国库不丰,贸然如此大刀阔斧行事,必于国力有损,食官粮官禄之军,纵然骁勇,却利弊不均。”
原本周旻以为的诗会却是不存在的,亭中正高谈阔论的女子正背对着苏烟,听到她这一番话,苏烟随着周旻前进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没想到……她们讨论的却是国家制度这般触及根本的话题,而且还是兵制。大月如今建国不及五十年,也才刚刚传位至第二任皇帝,政治环境还是较为开明的,新阳书院的学风却当真是名不虚传,而在苏烟看来,评价一个书院的素质如何,学风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也不为过。
“还以为你们定然是又在饮酒观景赋诗,没想到却是在讨论如此正经的问题,那姐姐好容易才来一趟,我一来倒是打扰到你们了,姐姐可千万不要怪罪。”周旻往亭子里走的时候,终于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亭中正在阐述自己思想的女子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往这个方向看来,周旻与她对视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方的道了歉。
“怎会?倒不如说阿旻你来的正好,行云她正与我争辩朝廷是否会推募兵而废府兵,我两人都说不服对方,倒不如你也来说说你的意思,如今的形势,庙堂之上究竟会如何决断?”那姓女子却是个比周旻性子还要开阔的人,不要说被打扰到而生气了,她根本就是看到了周旻而立刻兴高采烈起来,拉着她就往亭子的另一个方向走,显然是要把周旻带到那个叫做行云的女子面前,仔细将她们今天说的这个问题给掰扯清楚。
“羽灵姐可是盼到个帮手来了,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虽则我也同意羽灵姐所说,岁暮之战前折冲府官员混乱就已经大成问题,且这些问题都是从前朝起便堆积下来的,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又外事不断,不曾腾出手来理清这些都是有的,其过在人而不在制这些都没错。”行云看着她们二人,笑笑,云淡风轻的语气却是忽然话锋一转,“可就是在这句其过在人而不在制上,此人之过,经年不决,实属疾在腠理而不治,如今虽不至骨髓,司命于天而无奈何,但肌肤、肠胃之患,若想根除,也绝非易事。整顿府兵绝非一日之功,两位先王均是当世大才,募兵虽有如羽灵姐所言有利有弊,但相较于府兵之弊,其利大焉。”
苏烟不近不远的缀在人群之后,周旻被拽走之后也没空去拉扯她一把,此时便自己踱了几步往亭子里去,才走进就又听闻行云这一番说法,脚下便又是一顿。
那羽灵听罢便又想开口分辨,这回却是被亭子里的旁人给拦了下来,“羽灵姐这不是把阿旻给等来了吗?倒不如听听阿旻是怎么想的,阿旻,你说呢?”
“我老远就听见你们这里激辩,那姐姐和行三姐姐的话我都听过了,却是有个问题要先问问你们,大家今日之所以会说到府兵募兵,可是今上下旨,各州郡县又颁发征召令了?”周旻将手中的几本书卷置于石桌之上,面色不变的问着众人。
“那倒还没有,只是今晨沈妹妹家中下人来报,却是她母亲特地来叮嘱了一番这件事,折冲府都已经听到了风声,恐怕离陛下下诏也不远了。虽然并非役制,但此诏一下,难免又是人心惶惶。与西祁的兵戈才落,如今国内还是大丧之期,陛下如此举措,也未免有些太过急切了。”坐在行云身边的一个女子插口道。
“倒未必是急切,与西祁议和本来就是姑且之举,这一战迟早会再上日程,只是不会有这么快罢了,今上忽然募兵,大概是想要对西北战事防患于未然,但未免会引起外敌窥伺民众惶然,恐怕会另找个说法来遮掩一番。”周旻笑道。
那羽灵一怔,随即问道:“你是说募兵制?”
“不错,只要是征兵,必然会引起大范围的骚乱,如何能够瞒得住原本就有虎狼之意的西祁?但迭换兵制就不同了……刚刚羽灵姐所说的问题,西祁不会想不到,如今我大月还如此大费周章的征兵换制,在她们看来,定要以为这是我们动摇根本虚耗国力的下下之策……哈哈!果然,果然!”行云接话之后更是将两人言下之意仔细的分析了出来,说道最后忍不住抚掌大笑,周围的院生也都听的面露惊奇。
“陛下当真是这么想的?我娘在府中可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刚刚那个得来消息的沈姓姑娘更是有些糊涂了。
“陛下做如何想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哪里琢磨的透?也不必去探究,只是如今一事已定,募兵制一定会推行,但府兵制却在短时间之内也不会废除。”行云言至于此,却不再多说,提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就满斟满饮了下去,那动作豪爽的看得苏烟一愣。
那羽灵也是笑着摇头,“你我二人争论许久,却都未曾论到点子上来,果然还是及不上阿旻的急智啊。”
“那姐姐可千万别夸奖我,我是有小智,却万万不及二位姐姐都是胸中有大才之人。”周旻笑的脸上带了一抹红晕,只是她的性子宽和,谦逊之时分毫不带扭捏小气。正说着话,周旻忽然一拍脑袋,“哎呦,刚来就被两位姐姐的论言给吸引住了,都忘了今天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说着她赶忙回身朝着还在亭子边缘站着的苏烟招招手,“快过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在书院门口结识的一位妹妹,她今年也要考来新院,说想要跟我来见见学姐们,我便带她来了。”
苏烟闻言连忙走了过去,不过才两三步路的工夫,她很敏感的便发现,刚刚听到周旻介绍的几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变了。苏烟心知她们为何会有如此变化,也不多言,只是面带微笑的向着众人团团道了个礼,“小妹苏烟,京城人士,见过诸位学姐。”
“不敢当,”这些人之中,行云是第一个说话的,她刚刚满饮了那么一大杯酒,看过来的眼眸却是有神的有些发亮,她嘴角擒着一丝笑意,但在这笑意之中,苏烟看到的更是一分傲气。这傲气与叶褚珣那种天生而来的贵傲不同,行云的傲气,是因她确是才高识远之人,负才傲物,那真是太正常不过了。“这位妹妹今年是第一次来新院考试吧?”
“正是。”苏烟一笑而答。
“那妹妹可能不太清楚,新院每年慕名而来的考生都不下万人,而且这个数字是在逐年递增的,可每年新院录取的人数,都不过寥寥。”行云提起酒杯又满上了一杯,“妹妹可知去年新院进来了几人?”
苏烟仍是笑笑,“小妹并不知。”
“二十九人。”这次答话的是那羽灵,她虽然不像行云一般把情绪那么明显的表现了出来,但看得出,她也对苏烟这种做法并不赞同。“新院每年的入院考题都是不同的,可以说完全看得都是韩院士的心情,根本无迹可寻,如果你打的是这个心思而来这里的话,那恐怕是要败兴而归了。”
“呵呵,小妹并不是为了考题来的,其实就算考不上新院,小妹来这一趟,已很是值得了。”苏烟向那羽灵略略解释了一句,然后看向行云,“这位姐姐杯中之物应该是冀州独产的西冀‘龙胆玉’,能在这里见到实在难得,不知道小妹有没有说错?”
行云的手一顿,看向苏烟的目光多了一分兴趣,“哦?你倒很是识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