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州。
又是一年春正月。
腊梅斗寒霜,寒兰一香压千红。
暮野城垣,霭霭斜晖渐沉西山。
宁谧笼罩下的小院,庭前石桌稀竹,堂中摆设简陋。
瘿木加藤制成的架子**,**帐里的人寐得并不安实。
漫天战火,血光冲天,城池上大旗横七竖八,城内百官士民四出逃窜,方圆百里杀掳声不绝于耳。
死尸血水在脚下蔓延成堆,她迎风而立在鼓楼之上,发衣飞扬,别样妖冶,桀然一笑纵身跃入了那片火海之中……
永宁忽地从**上坐起,额上冷汗涔涔,视线一寸寸移过房中每一处,她木然地拥紧了薄褥,抱膝蜷缩起了身。
四下幽静。
这里不是梦中的金陵上苑。
国破家亡,她也不再是昔日的那个永宁。
……
春桃轻着步子从门外进来,抬头就见永宁已醒来,看她脸色苍白,心知她是又梦魇了。
这一年多,隐姓埋名在武强,度日如年,永宁总会噩梦连连,不堪其忧。她看在眼里,也为她揪得心疼。
“几时了?”
掀起薄褥,永宁步下了**。
“未时二刻了。”春桃从旁取了件大氅,为她披在肩上。
青缎大氅,衬得她面颜越显苍白。春桃倒了杯清茶奉上,迟疑了下,道:“公主,先时奴在桥边浣衣,瞧见都监随大尹回城!”
永宁握着茶盅的手,微不可见的颤了下,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看出她百愁在心,春桃侍立在旁,没再多言。晌午日头颇暖,邻舍的几个妇人相约去鹊桥浣衣,不多时她就望见孙广护从府尹的车驾由城门驶来。她端着木盆回来时,见永宁倚在**头寐着了,就没吵她。
永宁抿了口茶,茶水很热,却暖不热她的心。春桃说,她大病了一场,昏迷了半月,醒来便忘了一些事,但有些事,她却记得很深。
开宝七年冬十月,节度使曹彬率十万大军挥师南下,联合吴越,于次年冬十一月二十七日攻克金陵,**之间,江南亡,浮尸千里。那场亡国灭种的战乱,却是祸起于大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曾下旨召她的皇兄赴汴京填词作画、附庸风雅,其兄托病未去,赵匡胤于是乎出兵攻陷了她的家国。
“日前官人随大尹去汴京,只道是三五日便回,此番也不知能否探回甚底信儿……”悲从中来,她扣在茶盅上的指肚微微泛白。听春桃说及孙广回城,她心下实也在发颤。
“公主莫忧心,没甚底信儿,未必不是好事。”春桃劝慰着,晓得她是忧忡李煜在宋宫的安危。
“话虽如此……”永宁垂下眼眸,隐下浮上眸底的泪光,扯起一丝苦笑,“阿兄身在汴京,这一年多,不知安好与否,过得甚底日子……当日金陵沦陷,赵匡胤授旨曹彬,责押阿兄北上汴京,岂是慕其文词工画?”
“天可怜见,赵匡胤一朝暴死……”春桃欲宽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纵使赵宋一族都灭了,李唐江山怕是也收复不了,说狠话,只会勾起伤心事。
去年十月十九日,那个大雪纷飞之夜,赵匡胤暴死在了福宁宫。二十一日,赵匡胤之弟——晋王赵光义登基为帝,昭告天下,改国号为“太平兴国”。
为显皇恩圣德,赵光义一继位就怀柔天下,陆续传召各州府百官纷至汴京,月初轮及深州大小官员,孙广身为一县都监,随从现任府尹张明入京面圣。这一去近十日,今日春桃在石桥看见孙广回来,也是喜忧参半。
“赵光义继立,往后里还不知怎生折辱阿兄……”揩了揩眼角,永宁搁下茶盅,“官人今儿既回,且备些酒菜,可还有酒?”
“奴去便好。”春桃点头,忙应道,“这两日起了风,公主身子紧要。”说罢,转身走了出去,随手掩合上了房门。
还没到掌灯时辰,房内的光线暗下许多。待春桃出去了,永宁捂着心口,无力的靠在杌凳上,胸中绞得闷疼。自出逃金陵,她日夜寝食不安,便落下这心绞痛的毛病,孙广没少遍寻儒医,那些人都说她是忧思成疾。
但现下的情势不可谓不紧迫,令她如何不忧心不挂心,只盼孙广能带回李煜的消息。
天色渐黑,院外始有马蹄声渐近。
春桃在庖厨弄夕食,连忙迎出院门。果见孙广牵着他那匹白马进门。
牵着马缰绳把马儿拴入马厩,孙广随手抓了扎儿草秣喂马,看上去连人带马俱有些受**若惊。
“阿郎离府多日,想是多累,奴去多添备些酒菜!”看着永宁也迎出了房门,春桃礼笑着,折回庖厨去。自来了武强,孙广便成了永宁名义上的夫君,虽是有名无实,有时候为免尴尬,她都会顾全他的面子,待之以礼。
孙广拍了拍衣尘,才整衣走进正堂,自知今日傍晚何故如此受人殷切期盼。
汤瓶里的茶水,已搁得半凉。永宁取过茶盏,斟了杯茶:“这几日,春桃做了白花菜,知你今儿回,便温下了壶酒。”
平日这两间正堂就像是永宁的闺阁,孙广夜里安寝都是独自一人在偏堂书房。尽管不比宫中锦衣玉食,日子却有够清平,兵荒马乱的年头,兵连祸结七十余年,能得一隅静好,已属不易。
“让春桃费心了。”端过茶水,孙广在旁边的杌凳上坐下。一路护从张明赶了十多日的路,早便乏惫得快要困倒。刚才一进庭院,看见永宁安平的等在门内的一瞬,他连日的疲于奔命都在瞬间消退。
白花,白头偕老,赤心不变。
因他能给她的太少,他想要的也不多。
她知他喜好拿白花菜下酒,他已知足。
守望她,是他此生自认不悔的坚守。
“路上可还安好?”
“甚好。”
孙广看了永宁一眼,喉咙有点发干。多日不见,今日永宁着(zhuo)了件素罗平展裙,上罩对襟小褙子,玉钗松挽,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寒暄罢,两人各有所思,一时相坐无言。
永宁拢在袖下的手心,微冒汗津。打从金陵死里逃生,倘不是承孙广几番舍命救护,她早就成了乱臣贼子的刀下鬼,也或会如同那些被弃于高门深宅的美姬侍妾,遭人玷污了清白忠贞,受尽凌辱想死都死不了。
他的活命之恩,这辈子注定欠下他,无以为报。若他不是个阉人,她还能以身相报,也就少了愧欠。天意弄人,他却是个身残的,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又一个玩笑,让他二人结了秦晋之好,但注定没法长情厮守。
灌酒般一仰脖喝下端在手上的茶水,孙广把茶盅撴在茶案上,茶水微凉,恰可解了他身上之火:“今岁上元节,诣阁拜表称贺,上有敕,凡中宪大夫以上,皆恩准携内眷入朝拜贺……”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新皇登基,皇恩大赦,给復一年,以施万民。时,各州府七品在内有官者,皆允朝圣。”
听他这般一说,永宁心头一跳。
“春正月,不受朝,上元在即,朝臣入朝礼贺,是为君臣之礼,何故连臣下内眷亦随同觐拜?”她道出心中所惑。新皇登基,逢至一年一度的千秋节,倘说外命妇得召进宫参拜,尚合乎情礼,此次竟连七品官衔的内眷都允准携贺,也忒荒诞了些,难道赵光义就只为一展天颜。
“圣谕如此。”孙广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年节始,街头巷尾便口口相传‘烛影斧声’一事,人之言多,亦可畏也。”
“这事儿,前两日春桃也与我说了……”永宁凝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赵光义继立,名不正言不顺……若不恩威并济,处心积虑爬上的龙椅,安能坐稳?”
“烛影斧声”的传闻,春桃是从邻舍那几个妇婢口中听悉的,可见此事早是传得妇孺皆知,成了天下人茶余酒后的一大趣谈。纵然还没人敢明目张胆上状,皇威却不容触怒,非议之声铺天盖地,若专恃羁縻,弄不好会逼的民变,放之任之,皇威则荡然无存。
孙广默未作声。
作贼人心虚。赵匡胤尸骨未寒,赵光义这皇位若是坐的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又何需冠冕堂皇的急于敕令在朝为官者均逐次承恩入朝。这其中,别有意预。
沉吟片刻,永宁看向他:“我有一计,不知当行否?”
此恩昭,荒诞归荒诞,却不失为是天赐良机,相机而动,不定能掩人耳目,混入汴京城。既是宫中大宴,群宴飨臣,虽防守严备,届时也人多事杂……
心念一动,即如撒种。
哪怕行此一事,稍有差池,就是飞蛾扑火。
看她蓦地抬起头来,那双黑亮的眸子流若凝光、澈如清涓,孙广浓眉深锁,别开了目光。
她的心思,他怎会看不懂。今日之所以迟迟晚归,并非是府衙事多脱不开身,正就为了藏在心里的那点私心罢了。
可他也深知,若他隐瞒下实情,待过后永宁从旁人口中得悉朝中事,待到那时,就会是不欢而散之日。
对她,他放不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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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杌凳:小矮凳,坐具一种。可垂足,此坐始于唐,盛于宋。唐之椅子、绳**垂足而且倚坐,宋代承习。
②甚底:什么。
③都监:即监军,常以宦官为监军,因督察多路兵马,故称“都监”。资历浅的武官担任“都监”职务时,又称“押监”。
④大尹:府尹。
⑤给復一年:免除百姓一年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