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染碧为裳,号天水碧。
夜雨染成天水碧,却是血色染红了江南。
永宁拢在袖下的手,微微握成了拳。
这个巧笑倩兮,与她的皇兄同衾共枕的女人,直到今时今日,还在以穿天水碧为美。
世人都说红颜是祸水,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亡了西周。而她的皇兄为了宠幸这个女人,满宫竞染天水碧,招致天水逼。
她不是不知“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之理,天水碧之说纵是不经之谈,永宁也看不满小周氏一如既往的骄奢淫逸。若不是小周氏横刀夺宠,罔顾伦常,当年周娥皇断不至于气血上涌,不上数日就郁郁而终。
“夫人不必多礼。”
赵廷美含笑以待,示下免礼。小周氏媚态如风,看着她如一阵春风吹入殿,芳馨满体,他一向自诩风流蕴藉,禁不住也要喟尔,正如耶律贤在宫宴上所笑说的,李煜确是艳福不浅。明媚妖娆如小周氏,妩媚纤弱如窅娘,都是绝色。
小周氏微垂星眸,心中窃喜,果不出她所料,窅娘不在,她也是惹人怜的,连当朝齐王望着她的目光亦柔情似水,这正是她想要的。李煜与赵廷美之间的交情,早在汴口时,她就洞若观火,刚刚在寝房,便是听见了那声“齐王至”的通禀声,知是赵廷美来,她才留下窅娘,独自一人急转来偏殿。
赵廷美还是头回登门宴春阁,不管他缘何而来,今日她所作所为,只为在李煜面前争回一局。恨只恨,女人都是善妒的,共侍一夫的女人尤为如此。
黄氏侍立在门侧,感受着落在小周氏身上的那道极其不善的目光,从小周氏一进殿,那人就在瞟她,小周氏却没觉察斜侧里还有人在看她,那眼中满是嫌恶之色。昔年在江南,永宁就颇不待见小周氏,李煜夹在中间,时时左右为难,人有相似,命各不同,眼前这人若是永宁,而不只是神似,只能说那华山老道当年所言不虚,她是个命硬的……
“圣旨到!”
诸人各怀心事的工夫,殿前庭院里响起急急的脚步声。
王继恩擎着一卷明黄绢帛,身后跟着三个小给使,正疾步而来。
“违命侯接旨!”
事起仓促,李煜上前两步,微躬身。黄氏来不及多想,与小周氏跟在他身侧,恭迎于后。
“官家口谕,违命侯李煜,克俭于家,克广德心,恂恂自下,今,进封陇西郡公,望尔克己复礼,无怠无荒,尔其钦哉!”
王继恩尖柔着嗓儿,余音回荡在偏殿,惊飞庭院里栖息枝头的几只鸦呱。
那卷黄绢,却让永宁看着刺眼,这道所谓的圣旨听着更是刺耳。郡公之封,本是异姓功臣最高封赐,但自隋唐以来,早是个虚封,无封国,无食邑,世袭不得,不再像魏晋南朝之时,可“以郡立国,封国置相”,居一方为王。三国时东吴孙皓被押俘西晋洛阳,晋武帝赐封他为“归命侯”以辱之,成则为王败则为虏,赵匡胤则封了她的皇兄为“违命侯”,今刻赵光义此举何为,委实令人惶惑,恐是并不止于意在安抚。
“陇西郡公,还不快些接旨谢恩……”传罢圣谕,王继恩脸上挂着笑,便把那卷明黄绢帛交由身后一个小给使擎着。
“臣,谢主隆恩。”李煜声淡如水,不波不澜。
为人臣者,叩谢隆恩,当伏地叩额,高呼万岁以表感沐皇恩,李煜却只是长揖了礼。他直立起身,看向了王继恩:“劳烦大官走这一趟了。”
“郡公折杀老奴了!”王继恩脸上笑意不变,“老奴先行给郡公道喜了!”
由侯晋升至公,在外人眼里,当是谓天恩浩荡,可喜可贺。然而之于一个亡国之君而言,杯羹之让,辱远甚于宠。
面对这不次不宠的进封,李煜僵直着腰身,看不出丝毫的悲喜可言,永宁忙忙垂下眼,不忍多看。
“本王这两坛美酒,可谓相赠甚是时……”赵廷美从旁笑贺道,“重光,今儿你可得与本王多饮几樽,本王可要不醉不归!”
“哎呦,齐王也在!”王继恩看似刚看到赵廷美也在殿内,满堆起笑礼道,“老奴见过齐王。”
“大官多礼了!”赵廷美笑意盎然,眼角隐下一抹精光。这狗奴这话说的甚是有趣之极,若不是他也来了这宴春阁,赵光义怎会紧跟着就遣了人随后跟来。可话又说回来,今日若只来他一人,宴春阁也这般热闹不了。
名为传圣旨,任谁瞧不出那卷圣旨不过是一轴不点一墨的黄绢,赵光义甚至连赐封之文都没顾上书写,进封一事不过是在掩人耳目。即使封赏李煜做了国公郡王,又岂会有实封。
明人面前不打暗语,说到底,皆为探信儿罢了,想要手上多枚棋子。昨夜卫寒手下的暗探,就探得耶律隆绪会来宴春阁,而赵光义安插在他齐王府的那几个细作,则是连夜把卫寒所探查到的密报进了文德殿,不然,何来今日这一场好戏。
可惜这道圣旨下得早了些,宴春阁的戏都还没开唱,反而是他的齐王府要难消停了。倘说往日齐王府散出的消息尚不足以让赵光义信之不疑,经此一事,往后里赵光义怕是要加派人手紧盯着齐王府的后门一日也不会掉以轻心。
“老奴向郡公再道个喜!”与赵廷美礼毕,王继恩又转向李煜,“郡公在西城隅逊李村的筑邸,不日便可大功告竣,官家已御笔书额金匾赐下!”
逊李村位于汴京城西北,当日李煜被曹彬、潘美押俘汴京,赵匡胤当着满朝文武之面训诫他封予“违命侯”,并授予右千牛卫上将军,即日命人在汴京近郊的逊李村构筑了一座苑囿,在他归降半年后,便被安置其中。
早在他之前,尚未归顺的吴越王钱俶也曾来汴京朝拜,赵匡胤“誓不杀钱王”,自也不会对李煜暗下杀手。直到去年冬十月,赵光义继立,李煜再被召进宫,迁回了这宴春阁,这几日他还时有想,许是至死也难踏出这座宫门了,没成想赵光义竟又兴心放他回逊李村。
福祸相兮,李煜还没做声,小周氏倒先喜上眉梢:“官家恩允国主出宫了?”
她此言一出,诸人霎时噤了声。
王继恩看似也被问得怔住了身。
“妾身失言了……”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当,小周氏当下低垂了臻首,极是楚楚可怜。
睇目小周氏,永宁恨恨地冷哼了声。这个女人口无遮拦,胸.大无脑,她置她的皇兄于何地?李煜可是她的夫君,她竟在人前如此惺惺作态,她置她的夫君于何地!
昔日在上苑,小周氏可不是个示弱的主儿,岂止是宫中婢妇,连她都没少领教她的狠毒,士别三日,她狐媚男人的本事倒是日渐精进,见长了不少,她还真得对她刮目相看了。
永宁这声冷哼,声音极低,却还是传入别人耳中。
宴春阁的偏殿原就不敞阔,众人往那一站,间隔至多不过三两步,一览无余。
“大官费心了。”李煜及时答了礼。小周氏退向了他身旁。
永宁忙低了低头,李煜护宠小周氏,何尝不是在为她解困。都怪她一时愤闷,情不自禁就哼出了声,愣是忘了还身着胡装,而耶律隆绪就站在她身前。垂着眼眸看着他腰带上的算囊,永宁越加懊恼自己沉不住气,赵廷美、小周氏、王继恩前脚后相继而来,一时间阻了离去,诸人说笑,耶律隆绪被冷落在那照是气定神闲,她竟连个胡儿的气性也及不上。
“老奴不过是传个话,想着到时能讨杯薄酒吃!”王继恩虚扶了一把李煜,厚貌深情,说着,似想起何事,“瞧老奴这记性……今儿申时,官家于升平楼摆设曲宴,齐王既在这儿,少时老奴便偷个闲儿,不再差人出宫去齐王府通传了,老奴便于升平楼恭候齐王、郡公!”
“大官多累!”赵廷美笑叹,“今儿这酒,想是得留到宴上吃了!”
适才之事,仿佛一笑而过。
没人介怀小周氏的一时失言,更没人上心那一声轻哼。
永宁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曲宴,禁中之宴,犹言私宴。无事而宴,却不知这场赐宴究竟是赐予何人的。
李煜刚进封了陇西郡公,赵光义若为此赐宴,倒也不违君臣大义。但耶律贤父子将于明日返程上京,于两国之交上,赵光义应不会不为其设宴相送,今夜这场赐宴,必不单纯是为她的皇兄所设。
耶律贤倘如一同受邀在座,而明日辰正时辰即动身上路,那就得在今夜把一切谋计好,想妥退路。错失了今夜,未必就还有人敢冒大不韪相助她和她的皇兄。
成败在此一举。
旁人又说笑了些何,永宁一字也没收入耳。不论耶律隆绪会否是可值得托付之人,她与她皇兄的命交予他手上,至少算是个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