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未时三刻出门,未时一刻还没到,马车就驶出了晋王府。
还是那辆驷马高车,驾车的驭夫也没换人,那两名甲士却另换了人。
马车驶离府门转了个弯儿,耶律隆绪摸出那张面皮,一本正经的诘问道:“女人,此物何来?”
从一上车,永宁就一声不吭。所谋之事急转直下是她始料不及的,她谋计了这些日,却要功亏一篑,哪有闲心跟他闲扯。
在晋王府,她大费周折向耶律贤进言,唇焦舌敝,竟也没能说动他出手相助。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之己,今夜若不想坐失机宜,就只有见机而作。好在时辰还早,尚可与孙广再行商酌。
她暗暗笃定心思,马车一晃,停了下来。
出府不过片刻,当是离着宫门还甚远,永宁不无疑惑的抬起头,就见卷帘已撩起,耶律隆绪起身下了车。
他踏下车凳前,还不忘抓了那张面皮塞进算囊。
瞋目他系在腰带上的算囊,永宁索性坐着身不动。
她不跟下车,耶律隆绪也没唤她,在一名甲士的护从下,悠哉游哉的信步向坊市而去。
宋自开国,坊市不分,街上人流如织,勾栏瓦肆喧嚣。
在几个小摊前走马观花般逛了圈,耶律隆绪便坐回了车上,两手空空。
驭夫驱车前行,车速缓迟,犹似牛车。
“还吾!”
盯着他腰上的算囊看了半晌,永宁忍不住脱口而出,讨取那张面皮。刚刚他若不拿出来把弄,她倒忘了这茬事了。
北辽袖手旁观,她还要设法营救李煜,少时进了宫就要与这厮儿分道扬镳,各行其是。她这身胡装也得换下来,换回她的女儿身,自当先索回那张面皮。
耶律隆绪双手抱臂半倚在小榻上,闭目养起了神儿。
永宁咬了咬唇,极力隐忍着,东西还没讨回,还不能惹恼他,倘使他恼羞变怒毁了那张面皮,她就得以真貌示人,在没离开汴京之前,这张面皮不可或缺。万一他老羞成怒再将她驱赶下车,那她连宫门都闯不进去。
马车平稳的往前驶了段路,永宁快以为耶律隆绪寐着了时,却听他说道:“女人,你这般含情脉脉望着小王,可有何话说?”
他话中带足了讥哂,永宁咬牙,这厮儿大白日的呓语……就算她在看着他,那也是瞋目切齿,何来和他眉语目笑之说?
寄望于他的事,临到头却落了空。在他身上费了许多工夫,却一事无成,反生处处受制于他,被个厮儿吃得紧紧的,对他,她已恨之入骨。若不是还须搭乘他的马车混进宫门,这刻她都恨不能跳下马车头也不回的走人,才不要面面相对他这副骄恣的高姿态。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至多再有一刻,马车就该驶入宫门,她忍下便是。
永宁靠在旁,恨恨心谤,那张面皮倘如讨不回,待回了延福宫大不了让春桃去找些胡桃。延福宫栽有胡桃,就栽在那口石井边上,昔年在江南,瑶光殿里也栽着几株胡桃,有回她瞧着树上的果子青翠欲滴,就唤了一群小给使小宫婢上树摘果子,果壳砸落了一地,到了半夜她的脸颊就又痒又疼,整张脸红肿的像被人扇了多少嘴巴子。
李煜闻知,急召御医,才知她是误食了树上果子故而诱致胡桃癣,那果子还没熟透食不得,其汁尤为不可乱涂擦。延福宫的胡桃还未抽枝发叶,折几枝儿有绿意的枝杈捣烂了敷上个把时辰,不定也能起效,只是须得余外多费些事。
马蹄“嘚嘚”声夹杂在人声中,耶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在睨着她。
“女人,你便这般心疑小王?”
“吾几时心仪于你了!”永宁抬眸瞪他,不由得嗔怒,“饭可以多吃,话岂可乱说?”
这厮儿一再戏弄她!她满腹的愤懑低嗔出来,她这一嗓子吼得声儿高了点。
耶律隆绪扬眉。
迎着他的目光,永宁莫名发慌,惶惶别开了眼,又心有不甘的嗫嚅道:“休得胡言……”
她低低嘟囔着,垂下了头。
卷帘随着车舆晃动了两下,驭夫喝了声马儿,马车再次停下。
又睨了她一会儿,耶律隆绪才慢悠悠地步下车去,换了另一名甲士随从在他身旁。
永宁长吁口气,眼眸乱瞟,忽有些心神不宁,马车停停走走,不晓得耶律隆绪在搞何名堂。原想着能早些进宫,照这么个走法,天黑也驶不进御街。
透过卷帘,她朝外张望了眼,耶律隆绪正停在一处胭脂水粉摊儿前,他一身的胡装本就与满大街的行人迥然不同,一个男人再站在卖女儿家物什的小摊儿前,越发令人瞩目。
仿乎觉察她的眸光在追随着他,耶律隆绪歪着头斜了睨马车这边,与跟在他身旁的甲士交代了几句,那名甲士俯首帖耳听罢,回身就往马车回走来。
永宁慌慌坐回了身,她还没坐端正,卷帘就被撩起,那名甲士朝她看了看,退立一侧。
这甲士是在候着她下车……永宁抬眼看向胭脂摊儿,摊儿前却不见了耶律隆绪的人影。
看她愣在车上,驭夫从旁极小声作释道:“少主唤小娘子下车,挑几盒胭脂。”
闻言,她小有晃神。她几乎不擦脂抹粉,自从去了武强,孙广月俸五石,俸料钱七贯,是以从八品小官的俸禄发俸,且匀在春、秋分发,除却添置四时衣物,并无多少节余,花钿水粉多是可有可无。
看眼那名甲士,永宁磨蹭着步下车,跟着他走去胭脂摊儿。耶律隆绪既做了交代,她若不下车,难免使人作难,这名甲士也不好复命。不过是几盒胭脂水粉,大可挑了全塞给耶律隆绪带回北辽。
这厮儿如此缠人,想是在上京少不了拈花惹草。来一趟中原也不易,带几盒胭脂水粉讨那些小女儿家欢心,可甚是讨女人喜的很。她心中犯着嘀咕,还有点酸不溜丢的感觉,那摊儿主瞧见她走过去,已在眼尖手快的招呼道:
“郎君可要挑几样?”
小摊儿上的胭脂挺齐全,面脂、口脂、妆粉摆得满满的,单是口脂就有十几样之多,叫人眼花缭乱。
“郎君只管挑,吾这摊儿上摆的,都是上好的胭脂!非是吾自夸,铺子里的亦不见得好于吾这儿的!”
那摊儿主方形大脸,小眼有神,肤色微黑,一看便知没少挨风吹日晒,听他一开口说话,倒还像是个读书人。
永宁信手拿起了盒胭脂,还未启开,触指就闻到一股淡香,但听那摊儿主谀笑道:“郎君端的好眼力!此乃上好的‘金花燕支’,郎君可知大唐有位贵妃,乃风流天子玄宗之宠妃,这位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便是这金花燕支敷面,流下的香汗!”
他讲得有声有色,对那杨贵妃了如亲睹般,永宁浅勾了下唇,敢情这人倒真把她当成个胡人了。妇人妆面的胭脂,她还是略懂一二的,金花燕支不过是相对于绵燕支而言的胭脂中一种,前者是制成小而薄的花片,后者则是以丝绵蘸红蓝花汁凝结为脂膏。早年在金陵,周娥皇曾拿重绛、山花及苏方木取材做过胭脂,让她长了不小的见识。
见她搁下面脂,拿过妆粉,那摊儿主紧声又道:“吾这妆粉,亦是上好的,郎君且瞧瞧!乃黍浸十余日,捞磨澄滗出的细品,晕之掌中,施之两颊,浓可为酒晕妆,浅可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亦可为飞霞妆!”
永宁浅浅颔首,这人才叫一个巧舌如簧,耶律隆绪此刻若听在旁,想是不会再嗤她颜之厚矣,比之这摊儿主的嘴茬子,她那点口才都撑不上台面。
“这胭脂晕品,此乃大红春、小红春,此乃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此乃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此乃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此乃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眼见着她看向摊儿上的口脂,摊儿主一口气又向她陈说了十六七种口脂,连跟从在旁边的那名甲士似也听得不耐了。
永宁放下了手里的脂粉,那摊儿主极善察颜观色,立时缩手缩脚的不再跟她献宝般卖话。
瞧着他低眉顺眼,永宁心头一软,街头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挣个辛苦钱实也不易。堂堂七尺男儿抛开功名利禄到这街上摆摊儿挣点脂粉钱,想必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为养家糊口所迫,聊以为生。
“见样的捡一盒,都包了。”
忽听她这般说,那摊儿主反而张口结舌,上下打量着她,才手忙脚乱的连声应道:“是,是……郎君是个识货的,省了吾费嘴了……”
永宁却有她的小算盘,每样捡盒,少说也有三十余样,耶律隆绪让她买几盒胭脂水粉,她买的这堆可有够不少,都能在草市上倒卖小赚一笔!反正有人掏腰包,又不是她付银钱,只当是矜贫救厄,为那厮儿积点福德,也免却他带回上京不够他那群莺莺燕燕人手分一盒的。
待摊儿主点对清了,她也不着急接,秀眸轻挑,拿眼睨了眼旁边那名甲士。那甲士倒不呆讷,解下算囊即扔下两贯钱。
永宁这才转身往马车走去,没走几步,一抬头就看见耶律隆绪已然坐回了车内,瞬也不瞬地在望着她。
她脚下一滞,竟有分心虚。
“郎君,郎君且慢!”
身后倏忽也响起急唤声,永宁回头,却见那摊儿主竟追了上来。
“郎君……”绕过小摊儿,他对着她长揖了礼,“郎君是个仁义之人,吾诚不能欺郎君也!这银钱,着是取多了。”
说着,那摊儿主便递还向她一捧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