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升平楼。
赵廷美独酌在席,饮过半壶酒,李煜才携了小周氏姗姗而来。
“老奴见过郡公!”王继恩恭迎上前,目光却望向李煜身后。
今夜只有小周氏一个人伴同李煜赴曲宴,既没带黄氏,也没带窅娘。
“劳大官久候。”
“郡公折杀老奴了……”
王继恩作请李煜入座,眼角的余光扫过小周氏的曳地裙裾。小周氏今夜没穿天水碧,但也是艳妆高髻,簪翠翘,别鬓花,纤裳窄裙腰,越发衬得她天生媚骨。
他二人一入殿,赵廷美就放下了酒樽:“重光!”
“重光见过齐王。”李煜拱手。
赵廷美既唤他的“字”,而不是以封号相称,便礼同于在以酒会友,两人大可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况且由今时起,李煜头上也顶着“陇西郡公”的虚封。
小周氏莲步轻移,盈盈拜了礼在侧,丰神绰约。
赵廷美眼含笑意,尔雅抬手:“免了!”
小周氏伴着李煜就座,王继恩使了个眼色,侍立在殿内的宫娥端持着酒盏从旁奉上美酒。这场曲宴,圣驾还未驾临,赵廷美已自斟自饮在先,同是受邀而来,若不等礼相待,未免使人觉着厚此薄彼。
小周氏嘴角微翘着接过酒盏,宫娥见状,遂恭退下。
“醇酒美人儿,重光之艳福,羡煞旁人也!”
赵廷美朝李煜举樽,李煜回以一敬,佳人在侧,美酒当前,红酥手,黄藤酒,他这桌儿比之独酌的赵廷美,让旁人看着确实是十人九慕。
小周氏眼露薄媚。进殿时王继恩瞥向她的那一眼,她尽收眼底,此刻赵廷美的啧羡,更叫她好不欢窃。今夜不带窅娘同来赴宴,她这步棋算是又走对了一步。
一如日间在宴春阁,没有窅娘,她自会是最抢眼的那个。也只有她,才是那个唯一能与身边这个男人百年琴瑟之人。
赵廷美与李煜对饮,王继恩退回殿门处,还有贵客未至。至于来人会是谁,也不难猜料。
一樽酒下肚,赵廷美把着金樽,眼角笑味更浓:“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浅斟低吟罢,他朗声而笑道,“重光这曲《一斛珠》,最是令人心慕!”
几个垂首侍立在边侧的宫娥,悄然拿眼瞟向赵廷美,他慵雅的啖着樽中酒,看得人为之心荡神摇。
这曲《一斛珠》,格律抑扬顿挫,说不尽的千般袅娜,道不尽的万般旖旎,香闺韵事,儿女情柔,尽在不言中。
邻桌的李煜,却变了脸色。
小周氏持着酒盏的手也僵住。此首词阙的确出自李煜之手,但却是为她的长姊——周娥皇所作之词。
她的长姊本是李璟的琵琶女,就因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李璟便把她赐嫁李煜,其时李煜还只是安定公,他的长兄李弘冀为皇太子。两人新婚燕尔,李煜作词,周娥皇就谱曲,二人声情并茂一吟一唱,珠联璧合,此词正是当年李煜的即兴之作,所诵的则是周娥皇的明艳多情,有多风华绝代。
酒樽里的酒已在往外溢,小周氏浑然不觉还在往里添。酒水溅起水花,她腕上一凉,方惊觉斟满了酒,忙忙惶窘的收回酒盏:“妾身失礼……”
李煜也略略回了些神儿,低头就见小周氏罗袖一带,带翻了手边的酒樽。
浓郁的酒香气瞬间四溢。
小周氏恍恍然扯起袖襟,袖口**了小片。
酒樽勾着她袖摆一角牵缀着的金线,摇摇欲坠,李煜待要伸手接下,却已迟了。”酒樽“骨碌碌”从小周氏前襟上滚下坠地,**了她大片衣带。
事起仓促,王继恩听见声响也看向殿上,眼中闪过不耐。今夜的曲宴,不见得是为李煜进封陇西郡公所赐,亦非就是为耶律贤设的饯行之宴,今晨他去宴春阁传旨,碍于赵廷美也在宴春阁,便没余外点提李煜,没成想李煜今夜就仅携了小周氏赴宴,窅娘却没来。
圣心难揣。王继恩正犯愁如何回禀赵光义,偏偏耶律贤又迟迟不来,一时半刻他又不便走开,只能先敬候耶律贤,之后再赶去嘉瑞殿走一趟,将这边的事上禀赵光义,听候圣夺。
一首词阙,倒让人饶有兴致往下多看会儿戏了。
“还不快些拾下!”赵廷美夹着丝慵懒腔儿,正言厉色环了眼殿内的宫婢。几个宫婢被他一看,心如鹿撞,立下齐涌上前。
小周氏攥紧了罗袖,好在今夜所盛用的酒器多是金樽,打翻的倘是金汤玉勺,恐会触怒天颜。
她怔忡不宁着,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执起了她的袖袍,李煜抽出小周氏的丝帕,手拿帕子为她拭去沾在袖上的酒渍,又一下下捋平整袖褶,每一下都那般的温温柔柔,轻而又轻,柔而又柔,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揉碎了手下的衣缎似的。小周氏垂着眼,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心中却一点点积满了忿恨,李煜异样的柔腻,她越看越不是为她所急,而是在疼惜她身上的这件宫装。
他皱起的眉宇,神色间难掩的迷离,连抬头看都不带看她一眼的无尽柔情,无不在刺痛着她,向她炫示着此时他的眼中根本夹不着她,他的心里更没有她的存在,他的眼中此时只看得见他手下的那件宫装,他的心里也只在思及一个人——她的长姊大周氏,那个连死了还让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女人,那个连死了还与她做争的人。
宫婢拾下酒樽,少顷就换上了一套青釉酒盏。
“夫人可要下去盥栉?”
赵廷美这声关切,拉回了小周氏的忿恨,他嘴角噙着丝笑正含笑而视着她,他的目光似能笔直的穿透她眸底,望进她心底。小周氏心头一阵惶雀。
“妾身无碍,扰了齐王雅兴了。”她施施然欠了欠身,樱唇轻咬,狠力就从李煜手中扯回了罗袖。
恰在这时,殿外响起笑声,耶律贤大步进殿来。
“大汗且上请。”王继恩相引了他入席。
“齐王!”耶律贤先与赵廷美见了礼,同时看向李煜。
“大汗迟来,当罚酒一樽!”
李煜同赵廷美起身相迎。
“齐王久等,吾自罚三杯!”
边与赵廷美说笑,耶律贤边招了宫娥斟上酒,连饮下三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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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福宫。
槿儿托着腮坐在门阶上,春桃还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一早儿起来,春桃就站在门前,来来回回走了不下十几圈了。槿儿拽住她的袖襟,拉着她坐下,可刚坐下不一会儿,春桃就又站了起来,拉都拉不住的在门外晃。
看她在那来回晃,槿儿都被她晃的眼晕。她坐都坐累了,春桃也不嫌累得慌。
孙广匆匆赶至时,老远就望见春桃和槿儿两人一站一坐在院子里。槿儿眼尖,一见孙广来了,立下就站起了身:“孙都监!”
“可是找着了?”春桃也立马奔过来,满脸的焦切溢于言表。
孙广摇了摇头,刚欲说些甚么,就见崔氏也从房中步出,应是闻见了屋外的说话声。
槿儿搀了崔氏步下门阶,嘴快的说道:“娘子,孙都监未找见青娥!青娥该不会……”
“休得乱言!”崔氏嗔了她一眼,走向孙广,“孙都监莫急,这宫城大的很,想是青娥一时走差了路,莫急。”
“此番来汴京,着实给娘子添扰了。”孙广是晌午才得知永宁昨夜一宿未归,春桃在托人捎信告知他之前,已将紫宸殿与延福宫之间的宫道仔细的找了趟,槿儿也把延福宫里里外外寻了个遍,都没能找见永宁。
他进宫后,又去升平楼、紫宸殿两处查找了下,一个时辰过去,依是没能找到人。此事又不宜声张。
“孙都监言重了。”看出孙广面有担忡,崔氏不无愧色,“这事儿实怨吾,昨儿夜里,吾不应留下青娥一人在殿外候着。”
“娘子万莫这般说,是奴未能看顾好……”春桃忙还礼,此事说来要怨也当怨她,怎可怪在崔氏头上。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槿儿截断:“娘、娘子!娘子……”
槿儿性直,有个毛病,一紧张有时就犯结巴。崔氏刚要呵斥她,却听她低呼道:“娘子快些看,那人可是青娥!”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孙广、春桃、崔氏三人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斜前方的院墙下,正一瘸一拐的走来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每挪一步看上去都十分吃力,身上的着装也怪异——上身套了件女人的裙襦,足下却蹬了双男人的布靴,乍看之下极是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