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楼。
王继恩领了圣谕匆匆赶回大殿时,殿内的人已个个喝得微醺。
看着他进殿,耶律贤放下了酒樽,李煜与小周氏也抬起了头。
唯独赵廷美,兀自坐在那,仍在自斟自饮。
“齐王。”
王继恩步过去,躬身施礼。
“大官这是作甚?”赵廷美微有薄醉,被王继恩这一礼给弄得似有些糊涂,持在手上的酒盏晃了晃,盏中的酒洒出了小半樽。
侍立在旁的宫娥欲上前收罗酒盏,赵廷美长目一扫,那几个宫娥慌慌缩回了手脚,垂下了头。
王继恩佯作没看见,扯着袖襟,麻利的拭去了洒淌在食案上的酒渍。圣意难违,他豁出这张老脸也得想法办成赵光义委以的重任。这事儿赵廷美倘不点头应承下,回头他就没法复命。
拭净了食案,王继恩满堆起笑,放低了身段才说道:“齐王可否与老奴借一步说话?”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赵廷美眉峰隆起,起身走了没两步,忽又回过身看向了李煜:“重光,你且陪大汗多吃几杯!”转而与耶律贤笑道,“本王失陪少顷,去去便回。”说罢,才提步向偏殿而去。
转过一道屏风,便是偏殿,内置了张弥勒榻,浮雕着游龙戏珠纹案。龙眼嵌以悬珠,口衔一颗拳大的祖母绿夜明珠,珠光宝气,呼之欲出。
“大官有甚底话,不妨直说。”
推开紧闭的窗扇,夜风袭袭冷似霜,赵廷美的酒醉气也被冷风吹去了大半。他身后的那张弥勒榻,早些年赵匡胤贯爱独卧其上小憩,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老奴是奉了官家的口谕,受命过来传个话……”王继恩面有难色,道,“这会儿官家留在了嘉瑞殿,李夫人凤体违和。今儿这曲宴,须请齐王作陪了!”
望着窗外某一处,赵廷美入鬓长眉皱起:“本王作陪是小,翌日北辽可汗将回上京,皇兄可有何谕示?”
他肯应下,王继恩顿觉宽怀不少,忙堆着笑回道:“官家已传下,明日于都门帐饮,长亭为辽主饯行。”
殿中。
李煜陪坐在下首,朝耶律贤举樽道:“大汗次日回还大辽,重光许是不便相送千里,且满饮此杯,愿大汗及少主布帆无恙!”
“承国主吉言!”耶律贤一饮而尽樽中美酒,未加言辞它话。
二人对饮了杯。饮罢,李煜终是忍不住询道:“今夜怎地不见少主与大汗同来?”
若非赵廷美离了席,堵在他心头的疑虑,就只能随着一杯杯酒水灌下肚,焖烂在腹中。
“息子顽劣,不比中原郎君驯良!文殊奴日间便出了府,不知去了何处游耍,故,未得赴宴。”
一旁的宫娥,为耶律贤满上了酒,李煜拢在袖下的手紧了紧,随即松开:“少主勇毅,有天日之表,乃人中之龙也。”
耶律贤开怀大笑:“国主称誉,实不敢当!”
李煜陪笑,满口苦涩,笑得有些牵强。他是违命侯也罢,是陇西郡公也罢,耶律贤对他的封号似乎都不以为意。
以“国主”相称,虽是礼待之至,但听在旁人耳中,却也极尽嘲谑,昭示着他莫大的耻辱,时为亡国之君、人下之臣。
李煜尚在顾虑如何跟耶律贤探听有关永宁的事情为妥,那边,赵廷美已返还大殿来。
“本王的嫂娘李夫人,旧疾突发,今夜只好由本王与重光作陪,与大汗不醉不休了!大汗莫怪才好。”赵廷美入了坐,环了睇旁侧的宫婢,“把这酒盏撤了,一应换上茶瓯,小小酒盏,何以尽兴?”
他说的不愠不火,那些宫婢却听得一哆嗦,慌慌上前收罗了酒盏,恭退下去换新盏。
小周氏眸带薄媚,瞟向赵廷美,不巧四目交错,她心头一阵狂跳。而立之年的男人,最是有男人味,亦最惹女人芳心暗许。赵廷美正当三十而立的盛年,比赵光义小了八岁,她则比她的长姊周娥皇足足小了十五岁,仅就年岁而言,她与赵廷美反是般配的很。
当年在江南,她的身边只有李煜,金陵上苑,李煜就犹如皎皎皓月,照亮了她的眼,碧玉年华的她,少女怀.春就对他情愫暗生。而今辗转到汴京,一朝梦醒,她才知原来这天下的男人,温文尔雅也分很多种。
“大宋皇帝家事重,不若就此告辞。”耶律贤意有请辞。一句“家事重”,笑谑之味浓重。
“乘兴而来,怎可败兴而返?燕飨还未始,大汗何必急于走。大官已去传酒食,管待大汗尽兴而归!”赵廷美淡淡收回目光。
宫婢奉上玉壁底的茶瓯,一碗酒倒入,足有两樽酒之多。茶瓯兴于李唐,及至宋,多用于饮酒斗茶,除却这玉壁底的,市井中多见五瓣花形的茶碗花口,瓷质色彩自是比不及宫里的贵重。
“本王敬大汗一杯,先干为敬!”顿了顿,赵廷美示向李煜,“本王知,重光不胜酒量,且随意就好。”
李煜不无愧煞。赵廷美处处不忘护庇于他,前刻他问及孙广之事,他却隐约其辞,说是想不起供奉官中何人是孙广了,赵廷美也只是一笑而过,未多问究下去。
牵出孙广,就会扯及永宁,即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煜也不得不避讳,戒备宜谨。赵廷美不会无端提及孙广,李煜白日在宴春阁见过了永宁,过后就虑及孙广必也身在汴京,孙广曾在他南唐太庙起誓——“至死随护永宁,有违此誓,天地不容……”,永宁既出现在宋宫,孙广定也护从在她身边。然而赵廷美竟问及孙广,却是李煜意想不到的,耶律隆绪竟也没进宫赴宴,事事出乎他意料之外,此时李煜自是猜不着,待宴散,他携了小周氏回了宴春阁,还有更大的变故在等着他。
“汉人讲求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吾亦敬齐王一杯!”
大碗吃酒,正符了北虏之气。耶律贤放声笑着,也朝李煜举起茶瓯。李煜遂跟着端起了酒樽,心下明了,耶律贤是在回敬他刚才那一杯酒。
三人推杯换盏间,佳肴美馔依次奉入殿,却迟迟不见王继恩再露面。
主位缺席,在座的倒少了拘束。
“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醇酒美人,乃极兴也。大汗可听过‘杀姬劝酒’的典故?”
“愿闻其详。”
“本王便讲讲这古趣儿。”赵廷美啖上一口酒,润了润嗓,“据载,西晋开国元老石苞,有一子名崇字季伦,富埒王侯,家赀万贯,于府上筑金谷园,招宴名流。宴请之人,文则即席赋诗,诗不成便罚酒若干升。石崇有个嗜好,宴客喜招美貌歌姬劝酒,凡劝不动的,便令军士拖下去斩之!”
小周氏执着玉箸的手微微一颤,才接着为李煜布菜。纵然还在气恼李煜将她身上所着的这件宫装看得比她还重,她打翻了酒盏,他只顾疼惜宫装,全然忘了关慰她安抚她,但当着外人的面,总要顾全一二,赵廷美、耶律贤身旁都跪了个宫娥在布菜,丢了李煜的面子,她脸上也不会光彩。
赵廷美却似留意到她执箸的玉手在发颤,摆手示下跪在他案边布菜的那名宫娥退下,方又往下讲道:“因着美姬劝酒,来客多饮得烂醉。有日,石崇宴请士族出身的王导、王敦,王导素不能饮,顾及美姬之命,每至沉醉,行酒到王敦,石崇连斩三名美姬,王敦固不喝,王导在旁责备于他,王敦冷讥,‘石崇杀他自家的人,干阿兄甚底事?’……”
小周氏旋即亦搁下玉箸,连着殿内的几个宫娥,都在一心二用听赵廷美讲古,讲到这里,他却有意吊人胃口般只讲了一半竟不再讲下去。
满殿寂然,似都迷醉在了这则典故里。
“这石崇,杀姬以侑酒,恃富恣行凶,端的可恨也!”
绞着帕子,小周氏低低怨叹道,十几双眼睛霎时都瞥向了她。宫娥中也有人与她一样厌极了那石崇。
座间气氛,胶着丝微妙。
“夫人怎生看待王敦?”
赵廷美语带慵雅,笑眼看向小周氏。小周氏心头又是一阵狂跳,轻轻扬起眼眉,正对上他那双含笑以待的桃花眼。
“妾身以为,王敦与那石崇都非善人义士,巨富权贵却不仁,橐金如山便草菅人命,岂非无法无天?如此大恶大奸之徒,当该抄家问斩!”她直抒胸臆,胸中翻涌而起满荡荡的欢窃,比之之前,那感觉更甚更猛,有激悦,还有味儿忐怯,如海上刮起的风浪一浪激起一浪,压也压不下。
觉出小周氏气息起伏,李煜暗下握了握她的手,她掌心如火,竟比他的大掌还要火热。
小周氏却抽回了手,对着赵廷美盈盈欠身道:“妾身失礼。”
李煜手心一凉,心中像被抽走了什么。小周氏今夜好像十为抵触他对她的碰触,这已是第二次从他手中抽回手缩在罗袖里,往日她总是搂着他的臂弯,缠着他十指相扣不放。今日的她,却有点反常……
“夫人实乃性情中人!”赵廷美拊掌而笑,嘉许道,“奸佞之臣不善终,王敦全不肯怜香惜玉,也合该被抄家,斩于午门外。”
笑罢,他招手示意一众宫婢近前,也不做挑,随手指道:“你等皆近前侍酒,每劝得饮下十樽之人,本王便赏银五十两!若劝不进酒……”
听着他言外之意,刚欲应声上前的宫婢面面相觑,刷地都吓白了脸。
“齐王饶命!奴等不会劝酒……”也不知是谁先两腿一软,众宫婢下跪了一地,连声求饶。
小周氏也有些惊异,却见赵廷美眼尾勾着抹邪挑,在笑睨向她:“劝不进酒的,今儿便承夫人的情,罚酒一杯好了。”他似是刻意顿了一顿,才又朗笑道,“今夜只赏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