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
黄氏从麻痛中转醒,唇色焦白。
看着她醒来,孙广从榻侧站起。
“阿广!”黄氏急扯住他的衣袖,稍一动,左胸疼得她一阵眩晕。
孙广站定在榻旁,拂落她的手。
黄氏忍痛撑坐起,唇角上弯。昨夜她倒在门前,迷沉中,他终是折返她身边,可见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他仍放心不下她。
“你可要回宫?”
片刻相对无语,孙广打破了僵持。
“我不要回去!”黄氏几乎是毫不迟疑就否决了,“阿广,带我走!我……”
“我不会带你走。”孙广沉声回绝。
黄氏愣了愣,瞬也不瞬地看向他:“回去便是要我死……”她哀声哽泣,“阿广,你不带我走,便是逼我去死!又何必救我?”
她坚信他对她还有情分,她不信他舍的看她回宫受死。
“是北辽少主,命人在府外拦下了我。”孙广漠然移开了目光,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昨日的确是耶律隆绪派了阿乞塔在晋王府外阻下他,坦言实情虽残忍,却是事实。惊悉永宁要随耶律隆绪去北辽一事,孙广原本就将信将疑,几欲找永宁当面一问,加之宫中似乎又有变故,他故才有了直闯进宫的冲动,他不是个冲动的人。
黄氏摇头,笑出了眼泪:“不!阿广,你会带我走的,你非是这般薄情之人……是永宁!”她忽地瞪视向他,一脸的痛苦不堪,“你为了她,便不要我了!当日金陵城破在旦夕,南门之约,戌时还不见你赴约,你是护守在了永宁身边,寅时我却还在苦等!永宁她……”
“莫说了!”
孙广径自转身,提步向房门。黄氏心中急惶,唤了他一声“阿广”,滚下**榻。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弄青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尚不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耻上望夫台……”慌措间,她最后一搏。
孙广推向门扇的手,僵在了门前。
黄氏亦喜亦悲,孙广未忘《长干行》,她就有望挽回他的心,曾经错失的,她定要夺回。她呜咽着爬起,汪汪双眸,红肿如胡桃:“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苍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胡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黄守忠是个武将,膝下只得黄氏一女,武人多不娇养子女,不拘世俗所指的有辱门风,黄氏亦习得些功夫,在黄府,她花拳绣腿,被孙广连败七招,黄守忠瞧着他两人俨然一对欢喜冤家,遂收了孙广为假子,教习武艺。
“阿广,你我二人,其时小儿,折花骑竹马,白云飘,花草香,弄梅绕**嬉戏,始龀之年,齐拍手,口诵《长干行》……”黄氏捂着胸口走向孙广,牵动了伤口,血水浸透**,贴在胸上微凉,“阿广,你随父戍边,阿耶战死,我独守家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你可曾思我念我?产厄之灾,阿娘诞下我便死了,昭惠国后顾念我举目无亲,留我于宫中,我知你怨怼我,你岂知我夜夜梦及你……”她凝咽苦笑,泪涟涟,“岂不尔思,子不我即!阿广,我不惜一死与你再合,你却要离弃我于不顾,再负我么?”
孙广的背脊轻颤难抑,黄守忠临终前曾将她托付于他,他至今铭刻心骨他的遗训——“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为达成黄守忠的遗愿,他冲锋陷阵攻城守垒,以一当十以一抵百,可待他沙场归来,她却已受封了保仪,成了帝皇的妃嫔。
忠孝难两全。
他不是不想要她,而是要不起她了。
年少时的情义,他已负重不起。
拉开房门,孙广大步向庭院走去。
阿乞塔留守在院中,见他走出房门,迎向前两步。
“劳烦转告少主,稍迟上路,将人带出城。”孙广朝阿乞塔一拱手。
阿乞塔看了眼呆立在房门内的黄氏,点了下头,两人极小声商议着什么,拐出院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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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南门,朱雀门。
“四郎怎地还未来?”赵廷美骑在高头大马上,白衣白马,贵闲风雅。
赵德昭随他静候在城门下,举目眺望:“想是西凉殿有甚底事,耽延了时辰。叔父莫急,日新这便差人进宫。”
赵廷美长眉一挑:“罢了!莫是又吃醉了酒,忘却饯行之事就好。”
赵德昭低下了头,没吭声。赵匡胤崩,继立了皇位之人尽管是赵光义,他却对赵廷美深有敬畏,许是幼时,赵廷美曾拿木棒痛打过他一顿之故,他自小就对他心存了畏意。千秋节头夜,赵德芳酒醉在他的郡王府,事后传到了赵廷美耳中,刚刚赵廷美的问话,在他听来,可谓是话中有话。
远远的,插着大辽旗幡的仪仗由晋王府方向驶来。
北辽来使亦随从回还上京,车马浩浩,大驾卤簿,华盖遮天,占去了大半条街。
赵廷美微眯了眯眼:“留下人,待四郎来了,告之直奔城外长亭。”
赵德昭忙应承道:“叔父大可放心。”此事他若办不妥,恐会遭赵廷美疑嫌,猜忌他排构赵德芳已非一日。
那边,耶律贤的车驾已行近。
“齐王久等!”
耶律贤坐在三驾马车之中,卷起了幔帘。车上的蟠龙座,铺着紫貂皮。
“大汗言重。本王奉旨为大汗饯行,此是本王之幸也!”
赵德昭夹紧马腹,随赵廷美策马迎上前。
朱雀门通往外城南门南熏门的街道,卯时就已止人清道,遵照天子出行的礼仪——传跸之礼,断绝了行人往来。
“怎地不见少主?”
赵廷美这一笑问,赵德昭心下也纳罕。千秋盛宴上,两国交质之事在宴后没人再说议,也就不了了之,今日耶律隆绪理当回行北辽。但长队车驾之中,却不见耶律隆绪的那辆驷马高车。
“文殊奴要带些中原物什回上京,行迟在后。”耶律贤踩着黄缎踏几,走下车辂。
“少主喜些甚底物什,本王命人备下便是!”
赵德昭勒紧马缰绳,跟着赵廷美跃下了马:“叔父,日新在此恭候大辽少主。”
“尽是些小儿的玩物,怎好劳烦齐王……”耶律贤摆手笑道,“亦不烦郡王劳动了,文殊奴识的出城之路。”他旋即又与赵廷美说道,“此地一为别,后会难期,齐王千万珍重!”
“薄酒一杯,大汗珍重万千!”赵廷美示下斟上皇封御酒,同耶律贤对饮了一樽,“本王相送大汗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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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阁。
待知悉永宁竟是为他而来,且要营救他逃离汴梁,李煜良久的沉默。
“阿兄……”永宁看向他,辰时快过半,成与不CD须得做个决议。
黄氏、春桃俱在静待李煜拿主意。只小周氏直愣愣的盯视着永宁,仍惊怖不已。
“走吧,莫再回来。”
李煜转过身,声轻如风。
“阿兄!”永宁却不甘就此放弃。
“公主,快些走吧!”窅娘在旁劝道,看了李煜一眼,清眸盈上泪光,“窅娘会长伴国主左右,公主安好,国主才无挂碍。”
永宁的眼圈蓦地红了。
李煜亦有不舍,走过去拥住了她,轻抚她的后背:“都长及及笄之年了,怎地还这般爱哭?”
他满满的全是疼惜,就像她还是孩提之童那般,软语温言抚慰她,不忍苛责,永宁伏在李煜怀里,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
窅娘退立一旁,春桃也别开了头,两人都已眸眶发酸。
李煜轻拍着永宁肩头,拥着她轻轻摇晃,眼底离痛之色沉重。
“阿兄,我不走!阿兄在哪,我便在哪!”永宁凄然泪下,眼泪如线珠般簌簌落下,打湿了他的前襟。
江南亡,国破家亡的危难关头,李煜却为她谋了条退路,永宁怎会不知,南唐虽亡,却还有数以百计臣民的命背负在李煜的身上,他才如此的含垢忍辱,若了无牵挂,李煜宁鸣以死也不会不默而生。今日这一别,就是生死相隔,再见无期,她怎忍再与他生离死别,独自偷生。
“莫言傻话……”李煜拭去她满脸的泪水,不觉眼角也染上湿意,沉声交嘱春桃道,“好生照拂公主。”
“是。”春桃屈膝应声。
“阿兄!……”
“走吧!”
李煜推开永宁,背过身去。
“阿兄……”永宁扯向他衣袖。
“走!”
李煜背立向茶案,不再看她,挥袖示令春桃带永宁离开。他已是亡国之君,逃命到哪里都是一样,他绝不可多拖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