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赵德芳龙行虎步,正赶返西凉殿。
昨夜在郡王府,他与赵德昭把酒对饮,一时贪杯多吃了几樽,宿醉了一宿,今晨也没能同上早朝。
沅倬趋步在侧,见他越走越急,心忡不已又不敢吭声,只能紧跟在旁。赵德芳不胜酒力,平日三杯就倒,昨夜赵德昭一个劲儿劝酒添菜,楞是喝了个酩酊大醉,若不是有他随行伺候,今次醉在宫外躺到明日也醒不过酒醉,非误了大事不可。
主仆二人刚拐过廊亭,迎面冲来一人,避闪不及,与赵德芳直直撞了个满怀。
沅倬心下大惊,待要上前呵斥,却见赵德芳沉着俊容,长臂一揽,已将那人半揽入怀。
“有未伤着?”
温润的关切声拂过耳廓,叫人如沐春风,夹着丝甜津津的酒香气,不知怎的永宁就赧红了耳尖。
揽在她腰上的大掌,温热而有力,隔着裙襦灼透着热力,可想见那是一只很温暖的手。在这冷冽的晨早,呵气成霜,滴水成冰,那暖热感漫上心头,令她为之微微悸动。
这让她想起,她的皇兄——李煜也有一双温厚的大手,逢至寒冬时气,贯爱抚着她的头满是**溺的怒她衣单体薄,命人制取大氅亲手为她搭系在肩上。
金陵的冬日少有严冷,她的大氅却压了整整两衣箱,李煜总是煞有介事地跟她说教,女子要惜护自个儿……她岂会不知,他实是挂碍她自幼体寒,忡她落下顽疾。早在她还在娘胎里,李璟就驾崩,长兄如父,李煜待她委实疼**,今时回想来,十四年来兄妹两人只在一事上莫衷一是过,那就是在周娥皇病故之后,从厚殡殓附葬山陵、谥“昭惠皇后”未满四年,李煜又迎娶了小周氏册立为后。
在她垂髻之年,曾得周娥皇悉心照拂多年,永宁对这位皇嫂极其倚重。红颜薄命,周娥皇卧疾不愈的那些时日,小周氏三五不时的在御苑红罗小亭月夜密约李煜,珊瑚榻,碧纱帐,锦衾高叠,绣褥重茵,不顾姊妹之情礼义廉耻与她的皇兄颠鸾倒凤。那时,她虽不解情事,却看得出瑶光殿里躺在病榻上的周娥皇有多忧郁凄苦。周娥皇薨后,小周氏养于宫中待年,日渐悍妒,次年十月她的母妃钟太后亦病故,在她的母后祔葬顺陵后,小周氏日愈恃**而骄,全不似其姊有容人之量,迫于其淫.威,连宫中仅有的几个娇娥美人也都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相继遣送出宫,金陵城破失陷那夜,李煜身边除却小周氏之外,整个南唐后.庭就仅有一个“保仪”黄氏及舞姬窅娘两个女人不曾离弃她的皇兄。
“可是伤着了?”不见怀里的人吭声,赵德芳向后倾了倾身,入眼却瞧见半张红红褐褐的脸,他臂弯微僵。
呼吸喷洒间,永宁也觉出窘困失礼,连忙从他怀里抽出身。
沅倬杵在一旁,早看得目瞪口呆,他家少主可是个有怪癖的主儿,颇不喜生人近身,往日即使是伺候在西凉殿的婢仆,见了他家少主也都退避三步开外。眼前这个小女人偎在他家少主怀里,看似还那般的贪恋他家少主的怀抱,而他家少主竟也破天荒的怜香惜玉了一回。
他自小净.身,跟从赵德芳左右,这十几年间,今日还是头回打心底里啧啧,原来他家少主骨子里也不是那么冷情的人,也可以是个有人情味的男人,**倜傥明俊蕴藉。
怀中一空,赵德芳心起涟漪,浑然不觉情上眉梢:“你……是哪宫的婢子?”
这话任谁听了,都未免唐突了佳人。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这女人虽貌丑,却体息带香,那似是女儿家的体.香,竟给他以异样,撩其心怀。
闻问,永宁心头一紧,暗道不妙,今日仿乎诸事不顺,在竹林才刚逃开一劫,一转身又沾上事端。好在这个男人倒不与那厮儿一般嘴毒,张口闭口的唤她丑女人,也没一刀断了她的发……
正不知以何巧答妙圆,巧在这时,一道浑厚的笑腔儿从旁传来:
“四郎,怎地在此?”
“小底见过郡王。”一见来人是赵德昭,沅倬就地见礼,往旁边退了小步。
“阿兄。”赵德芳徐徐答礼,垂手在袖下。
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如玉笋。永宁的脸颊一阵臊热。
“可是打西凉殿过来?”赵德昭身着朝服,方心曲领,一看便知是刚下早朝。
“昨儿在阿兄府上一时贪杯,这会儿还觉头沉,还未去见过阿娘。”赵德芳扶额揉鬓,一笑带过。
“乃吾之过,昨儿不应相留四郎吃酒。好在你今儿酒醒,省却吾再行遣人回府看顾……”赵德昭面有愧怀之色的说着,眉头舒展,“吾亦正欲去往西凉殿谒见,稍迟便是宫宴时辰。”
宋自开国,当朝封王拜侯者屈指可数,这来人竟受得起“郡王”之礼……永宁暗暗吃惊,来人剑眉星目,身长足有七尺四,男人目若朗星本应生得英武正气,但不知为何,侧观着他,她却觉得他那双星目隐隐激荡着诡诘。
莫非此人就是赵光义一继位就赐封的那个“武功郡王”,那她面前这另一人岂非是……
边与赵德芳说着话,赵德昭已是目不斜视的负手转身,永宁赶忙垂首退避。赵德芳跟着缓步从她身前走过,他的云头靴上还留有她踩在他靴面上的土渍。
直到沅倬也随主走远,永宁呆愣在原地,心绪仍难以平复。她今日何其走幸,不过是想寻一寻她的皇兄而已,竟让她先后遇见了不止一个的“贵人”,个个都是天潢贵胄,其中两个还是她仇人之子,倒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也不知是如何混混沌沌绕回西垂拱殿的,永宁在殿门外张望了几眼,只见殿内有几个小宫婢在做收罗,崔氏及众官妇都不见了影儿。她怔愣了会儿,刚要探头,那几个小宫婢已是有序的退出殿外来。
看着殿门关合上,永宁上前紧追了几步,拉住一人的袖襟就先唤了声“阿姊”:“这位阿姊,劳烦问个路……这,这殿里的人,阿姊可知去了何处?”
那宫婢体态高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颇为吃不准她是何人。
“何人拦路?”
听见话声,领首的一名女廷望了过来。
平地风起,吹起永宁遮在右颊上的那几缕发丝,熠熠晨昀下,她半边脸上那块大如拳的皮痕被衬得格外狰狞夺目。
四下的倒抽气声清晰可闻,不知是哪个宫婢还“啊~~”地尖叫了声。永宁忙不迭掩住右颊,唯喏着转向领首的女廷:“奴、奴是深州武强大尹眷属身边的家婢,先时回马车上取物什,走差了路,耽迟了回来的时辰……”
领首的女廷挑了挑细眉,看样子是在忖量她这番话有几分真假可辨。刚刚那名被她扯住袖襟的宫婢反是冲她轻哼道:“你这小奴,端的做事不力!敢情还不知,前刻官家传下口谕,众官妇已随李贵仪移尊升平楼去了!”
在这宫里头,以弱示人往往易于博取同情,尤其是在这些女官面前,永宁深谙此理,故才颤着音儿故作惊惶万状。而宫中最不少的就是逢高踩低的小人,这宫婢在听知她只是个府尹的家奴,而非是达官显贵府上的,就对她出言讥诮。
领首的女廷未再多问,也没再多停,那宫婢白了她一眼,颇嫌晦气似的撸了把衣袖,才与其她人亦步亦趋在后,扭动腰肢离去。
永宁眼观鼻鼻观心,未争一词。眼下不是逞一时之气、争口舌之快之时,也犯不上与个不相干的人眦睚必报,她仔细回想了下那张绘于羊皮卷上的宫图,记着孙广指着羊皮卷和她说过,升平楼与广政殿背依而立。
垂拱殿是接见外臣之地,宫中宴饮多在升平楼,而广政殿听说是策进士的。盛宴时辰,升平楼少不得要比旁处热闹,只需寻向人多处、人声处走,理是不愁寻不见崔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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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髫年:古时又称始龀,女孩七岁。金钗之年,女子十二岁。
②顺陵:李煜之父——李璟的陵寝。北宋建隆二年(961年),李璟去世,李煜即位,尊钟皇后为皇太后,乾德三年(965年)钟太后得病,李煜亲侍汤药,十月,钟太后病逝。祔葬李璟的顺陵,谥号光穆皇后。
北宋时,兄弟之间都是称“哥”,没有“弟”这一称呼,为免称呼上的混乱,也考虑到亲们读来顺口,文文便沿用唐时兄弟间的一般称呼来写了。另外,那个,新书上传,顺便求求支持撒~O(∩_∩)O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