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柱猛然抬起头，青黑色的眼圈中，一双眼睛里交织着恐惧、愤慨、茫然的神色。
“我们一家人，进了兵营，见了官爷，交了二百件铁甲，打算离去。要出兵营口的时候，却被两把铁戟拦住，身后追来收铁甲的官爷，说不准走，让你打两千件铁甲，为何只交二百件……我年轻气盛，只与他理论了几句，他便命左右将我们一家都捆了；我这才害怕了，又跪下来向他求饶。那官爷便说，你带上你爹娘，赶快回家，尽快补足另外一千八百件铁甲，至于你家娘子，就暂扣在这里，做个抵押。”
“我听着附近兵士怪异的笑声，冲过去想解救我娘子，却被乱棍赶出兵营。老父老母因为年迈不经打，双双扑倒在兵营门口，再也没能站起来……”
“我回到家中，忍着悲痛将父母埋葬。看这一对儿女的呼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燃起火炉，白天去山上背回铁矿，晚上赶制那一千八百件铁甲，只盼早日完成，好赎回我那可怜的娘子……”
“还有两百件，还有两百件……”
张铁柱说完，又开始神经质一般重复着最后一句话。石小参转身看了一眼石壁上挂着的铁甲，数量着实不少，心中想道：“这张铁柱，怕是在赶制铁甲的时候，劳累而死。至于他的鬼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杜门之中，怕是也和那孙猴子有关。他方才说安大圣，史大圣，莫非是安史之乱那时候的事吗，话说现在是哪一年了……芝仙姐——”
小女人此刻正站在石小参身后，他转身拖着长腔一声喊叫，蓦然发现她正看着自己，倒把自个儿吓了一跳。
“哎呦，你在这儿呢，怎么一声不响的……有件事情敢问芝仙姐，现在是哪年哪月啊？”
“大唐阴历两千零一十四年，现在是九月。”小女人回答说，又看了看张铁柱的鬼魂。
“大唐阴历……那安史之乱，可是发生在……在……”石小参说着，忽然又想不起安史之乱具体是哪一年。
小女人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说道：“七百五十五年。我有两年喜欢偷偷跑到青田县上去玩，听那些说书的说的。”
“两千零一十四……七百五十五……这家伙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石小参惊呼道。
张铁柱听到他惊呼，转头看他，呆呆地道：“谁，谁死了一千多年？”
石小参刚去盘算怎么回答他，一边的小女人已经毫不客气地开口道：“你呀！别傻了你，都过去一千多年了，你家娘子早就不在了！是条汉子，当时在军营里，拼了命也要把她救出来，还回去打铁呢！就算你打出一千八百件，他们还能说成是一万八千件，你有脾气么你。”
这下不光张铁柱愣住了，石小参也是。
过了片刻，石小参回神过来，拉着小女人的胳膊，把她拖向一边，口中说着：“来，来，芝仙姐，借一步说话……”
“别这样嘛，人家也怪可怜的。丧了双亲，丢了娘子，最后连自己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你就积一点口德……哎哎你干嘛先把剑放下听我说完……咱们修仙问道的，都讲究个慈悲为怀，怎么能这样刺激他呢。你先歇息一阵，换我来跟他说。”
石小参松开小女人的胳膊，回到张铁柱身边，轻咳一声，对他说道：“张大哥，是这样。我听你刚才说，当年你十日十夜不眠不休，便赶制出了两百件铁甲。至于后来这两千件，虽然数量着实不少，但日久天长……你怎么会到现在，还差上两百件没打出来呢？”
“是啊，怎么这么慢，还差两百件，还差两百件……”张铁柱直起腰来，重新拿起放在铁炉边缘的铁锤，扬起胳膊，敲击两下，又停下来，说道，“铁矿，对，铁矿。铁矿太少了……”
石小参提起一口真气，纵身跳上铁炉。袭人的热浪下，他向炉火中看去，发现一个厚厚的已经烧红的半圆形铁锅，铁锅内盛着火红的汁液，夹杂着一些暗红色的块状物，那应该就是铁块了。
张铁柱拿起铁炉上一个铁夹子，夹住一块红铁，放在有甲片凹槽的铁砧上，又拿起锤子，对它敲打起来。
“这里面，就是你说的铁矿？哪里来的？”石小参指着炉中的铁锅问道。
张铁柱手一指，答道：“从那里凿来的。”
石小参顺着他的指头望去，那是这石窟的一个角落。他从铁炉上跳下，朝那边走过去。
只见黑褐色的石壁上，已被开凿出一个七尺见方、一丈多深的小矿洞，洞口放着一根铁凿，一把铁锤，一个竹篮。那铁凿一尺多长，尖端明亮，尾部开花；铁锤又大又重；竹篮内还装着几块黑褐色石头，提手上布满污渍，却又滑又亮。
“这挺好。”石小参背着双手，用脚踢了踢竹篮，低声道：“还给他一个矿洞，又是猴哥干的吧。自己采矿，自己熔炼，自己打铁……哎呀！”
石小参一面思考，一面转身，没提防小女人就在他身后。
“怎么神出鬼没的，你倒是吱一声啊。”石小参吐了口气，对她埋汰道。
小女人：“吱。”
“……”
“跟着你很久了，你到底想干嘛。”小女人说。
石小参弯腰拾起铁凿，又抓起铁锤，身形晃了很久，才算稳住。他说道：“看他那么可怜，我这颗善良的小心脏……唉，帮帮他吧，我去凿，你来运。”
说完，他将铁锤抗在肩膀上，走进矿洞。
“我来运……”小女人看看石小参摇摇晃晃的身影，又看看高出自己三倍有余的竹篮，说道，“我怎么运……”
“用你的小剑挑啊笨蛋，你都能使出那么奔放的剑法了，还挑不动一把竹篮吗，别偷懒啊。”黑乎乎的矿洞里，传来石小参的喊叫声。
一阵叮叮当当之后，石小参抱着一块拳头大的铁矿石，嘿呦嘿呦地从矿洞里走出来，把它丢进竹篮里，看也不看呆立在矿洞门口的小女人，重新返回矿洞。
片刻之后，矿洞里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小女人咬了咬嘴唇，也走进矿洞，适应了一会儿洞内的昏暗光线，她看见石小参正抡起锤子，一遍遍砸在塞进石缝的铁凿上，铁凿和岩石接触的地方迸射着火花，一大块石头也渐渐松动。
这些矿石看来并不是很硬。
“你进来啦，正好。”石小参脚步声，手上铁锤不停，一边抡着一边说道，“麻烦你用小剑，在这些石头上戳些窟窿，我好下凿子嘿！”
“哦……”小女人听他说完，下意识里抽出青色小剑，朝石壁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晃晃脑袋，说，“不是，那个，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帮他。”
“我心善啊！哎呀我这小心脏……”石小参又锤了一下，说道。
小女人脸色一沉，说：“不说实话。这忙我不帮了，你自己来吧。”
“哎，别别别。”石小参停下动作，转过身，“你想啊，这杜门里，还没见过其他人，这张铁柱，八成就是杜门守卫了。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尽力帮他，就算没有好处，起码他不会和咱们翻脸。咱们是来干什么的，破阵啊。”
“他，杜门守卫？”小女人诧异道，“不像啊。就一只傻乎乎的鬼而已，也没见他哪里厉害了。”
石小参摇摇头，说：“不一定。我听说，是鬼都有几分法力，和平常的修真者不一样，那是天生的，尤其有怨气的鬼。他又没有发过飙，你怎么知道他不厉害。”
小女人晃晃手中小剑，扭头就要走，口中说道：“我这就去试他一试。”
“嗯？别去别去。”石小参一把拉住她，“你这一试，打得过他还好说，万一打不过，不是自找苦吃吗，按我说的做，待会我自然有办法套他的话。你不愿意帮忙也好，我自己来，你坐着玩，你坐着玩。”
石小参说着，将小女人扶向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用他那白绸药方裹成的衣角擦了擦石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女人慢慢坐到石头上，眉心凝做一团。
“呸！呸！”
石小参装模作样的往手心喷了两口唾沫，搓搓手，重新拾起铁锤。
“抬起来啊——嘿咻嘿咻！”
“甩膀子呦——嘿咻嘿咻！”
“别闪腰哇——嘿咻嘿咻！”
“又一锤啊——嘿咻嘿咻！”
……
小女人被石小参那抡锤子喊口号的滑稽模样逗得开心，渐渐哈哈大笑起来。
她坐在岩石上，手指掐成剑诀，指挥小剑在石小参左右两边的石壁上东戳西刺，留下一个个剑孔。
石小参抡一阵锤子，便休息片刻，将脚下的矿石搬出来，丢进竹篮里。
大约一炷香时间，那竹篮里矿石冒尖，已经装满。小女人早迫不及待，指挥小剑挑起竹篮提手，送往张铁柱身边。
石小参十分了解小女人的性情，怕她语言上有什么闪失，这第一次送矿石，他还是跟了过去。
“啊……铁柱兄辛苦！你看，我们帮你采矿了，祝你早日打完那二百件铁甲哈。”
张铁柱的鬼魂停下手上的打铁动作，木然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竹篮里的矿石。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