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人正是王猛,他一进屋子就露出诡异的微笑,大声赞叹:“广平兄,别来无恙,在家中做的好一番大事业。”他当日就觉得刘广平举动不同寻常,现在听了他刚才那番话,心里已经明白了五六分。
刘广平赶紧去捂他的嘴:“小声些,小声些。”
王猛兀自笑着,连声赞着:“刚才广平兄的一连串发问真是发人深省,振聋发聩。”
“王郎不要害我。”刘广平一脸苦相。
王猛敛住坏笑,这才正色道:“小弟是真心佩服,以前王猛自以为博览群书,今日听得兄台这番发问,竟从未思索过,话虽粗俗,细品之下,竟有墨家兼爱之义。”王猛虽然博学,兼通杂家,但是当然不会想到刘广平是穿越者,只觉得隐隐有墨家的思想在内。
刘广平不禁老脸一红,他这些不过是二十一世纪的陈词滥调,只是些思想的皮毛,糊弄门外的半文盲还可以,哪敢在真正通晓先秦典籍的古人门前卖弄,尤其这位未来的宰相大人,生怕王猛拉着他讨论墨家,赶忙岔开话题。“我只是想开启民智,让民众能自己思考,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
却见王猛脸色一下庄重起来,起身向刘广平深深三揖。
“这是为何?王郎行此大礼,愚兄怎么担当得起。”刘广平大为诧异,赶忙拉起来王猛坐下。
王猛坐下,竖起三个指头说道:“我向刘兄行礼,自有缘故。孔圣虽说“有教无类”,弟子三千,也尚需束脩,弟子虽有贫寒,也多是落魄贵族,刘兄教导贫民,我当为天下贫民一揖。”
“我自以为志比天高,也不过是辅佐君王,治理万民,致君尧舜上而已。刘兄志在开启民智,猛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敢不一揖。”
说到这里,王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猛自小家世贫寒,一贫如洗,只因一心好学,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少时若有一位夫子如刘兄一般,猛不知要少了多少坎坷。如此,猛敢不向刘兄一揖?”说到此处,一向沉毅庄重,雄姿英发的王猛竟然眼圈通红。
刘广平知道他触景生情,难免有感而发。只好岔开话题:“王郎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
王猛这才缓了一缓,恢复平时的模样,刘广平见他转瞬之间,就能谈笑自若,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谓收放自如,他年纪方才十八就有这样的能力,真是令人叹服。
“我今日便是要西去华山,特来向刘兄辞行的。”王猛拱拱手,含笑答道。
“什么?今日便是要走。”刘广平大吃一惊。
“是,不过今日见刘兄授课,想详细看看,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刘广平知道他不容于邺都的浮华子弟,此去华山,是为了隐居求学。王猛襟怀坦荡,对石赵也殊无好感,不虞有他,自然满口答应。
刘广平带着王猛先把自己手抄的课本,写字用的沙盘,都看了一遍,王猛边看边赞,连连称好。
刘广平带王猛到习字之处,唤过一个学生,
“吴应熊,你来给大家演示一下。”让他向王猛展示他习字的成果,这时候,已经有俗体字流行,连很多士族子弟,也用俗体字,连王羲之在十来年后写的著名的《兰亭集序》里就有不少俗体字,贵为琅琊王氏,也不排斥俗体字。
只因古人用毛笔写字,俗体字简便,并不像现代人整日里连字都不写一个,却要提倡用繁体字。王猛看见刘广平的学生都用俗体字,并没有觉得奇怪,但听到他们习字才不过五天,居然认得近一千字,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这怎么可能?”王猛失去了平时的冷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太挑战他的知识了,他当初学字,虽说是断断续续学的,但他自赋天资聪颖,又加上勤学苦读,也是用了十来年的功夫,读书时候,有时还会遇到生僻字,虽说他学的不是俗体字,但是也不至于慢下如此之多。如刘广平所言,他们每天最多学两个时辰的字,就能认一千来字,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自负奇才,并不认为刘广平找到的都是资质天纵的才子。
刘广平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信,王郎可以随便拉一个人测试。”
王猛将信将疑。他连着叫过来几个学员进行测试,无论听说读写,只要是用的刘广平所说的简体字,基本都不会出错,让他们念刘广平编写的课本,也很流利,他随口写了几句论语中的话,学员们也能认得,当然意思就完全不懂。除了吴鸭嘴年龄偏大,还有几个资质鲁钝的,读写还有些障碍以外,其他竟基本顺畅.
“神奇,神奇,太神奇了.”王猛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矜持和老成,拍着大腿叫道,“刘兄真乃天人!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广平把自己抄写的拼音方案告诉他,王猛拧着眉毛参详良久,还是莫名其中奥妙,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刘广平,刘广平详细的把拼音念法以及与字的关系,向他娓娓道来。王猛一时竟听得入了神,他本就天资不凡,涉猎广泛,这些东西本就是只隔着一张窗户纸,刘广平稍一点拨,他就一通百通。
听着刘广平介绍,王猛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盯着拼音方案良久不语。
“王郎,你怎么了?”刘广平关切的问道。
王猛却如饮醇酒,刘广平连呼数声,都无丝毫反应。知道刘广平推他,他这才猛省,长舒了一口气。
“此物一出,高第士族,恐夜不能安席矣。”
“什么?”刘广平没有听懂,摸摸头,“此话怎讲?”
王猛摇了摇头,似乎是想驱赶脑中可怕的想法,郑重地嘱咐刘广平道:“高门士族占据要津,所恃者,无外乎出身。然究其根本,却亦是不得不然。寒门子弟,纵天资不错,若非意志坚毅,甚难求学。刘兄,此物一出,寒门子弟也可以轻易求学,士族又何足贵也。只不过以后此物切不可轻易给不相干的人看,恐生祸端。”
刘广平虽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王猛见识卓著,跟自己情投意合,不会坑害自己,就默默点点头,把拼音方案收了起来。
“刘兄所为之事,乃千古伟业,不过会有损当今权势者的利益,小弟次日一别,望刘兄需慎之又慎。”王猛还不放心,又叮咛了一句。
刘广平拉着王猛的手,恳切地说道:“王郎,我才疏学浅,自知能力不济,深怕误人子弟。为兄实在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王猛心内一动,教化万民,对他这种有澄清天下之志的年轻人也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他透过这几日在邺都的所见所闻,对这世事,早都看透,几年之内,天下当有大乱,任你有冲天壮志,到时也都沦为齑粉。只得摇摇头:“我归隐之志已定,刘兄不必再劝,日后若有事,可到华山来寻我。”
刘广平见他语意坚切,知道很难阻拦,有心送他些路资,便说道:“愚兄不好留你,我为你备些盘缠,供路上花费。”
王猛赶忙推辞:‘弟素不喜这些阿堵物,切莫再说,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的。“
刘广平知道他生性豪放,品质高洁,不以身外物为念,也不强劝,忽然想起一件东西,忙对王猛说道:“王郎且等一下。”他急忙返回房内,将自己那双胶质人字拖找到,将它递于王猛:“兄弟既然不喜钱财,愚兄也无物可送,就把这双拖鞋送给你吧。”
王猛接过人字拖,看它酷似木屐,但一入手,竟比草鞋还轻上几分,举若无物,他平时就放浪形骸,不喜穿鞋袜,一见此物就喜欢上了三分。
“这虽是愚兄旧物,但是十分轻便耐用,老弟今日远行,愚兄也无物可送。还望贤弟不要嫌弃。”刘广平与王猛虽只交往尚浅,却是他在这个时代相处最愉快的人。王猛虽穷困,却不潦倒,举止豪迈不羁,确是令人倾慕。
王猛一听,也不推辞:“既是老兄旧物,小弟就收下。”说着便除下鞋袜,换上人字拖,来回走了几步,果然十分轻便,物件虽小,对他却是个宝物。他拱手向刘广平行礼,“小弟就此拜别了。”
刘广平也拱手行礼:“王郎一路顺风。”
“老兄所行之事甚伟,不过弟临别有一言相告,此去十年内,赵国必有大乱,兄当善加保重,未雨绸缪。”王猛也对刘广平依依不舍。
“好,愚兄记下了,老弟放心,我还欠着老弟的畚箕钱呢。”刘广平哈哈一笑,
王猛也开怀大笑。“好,等我学成,定要找刘兄讨还。只不过到时候利上加利,刘兄可要备足了钱帛。”
“便是倾家荡产,也要还给老弟。”
王猛仰天长笑,拱一拱手,扬长而去,竟不回头。刘广平目送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