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些微的愕然之后,他的神情便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曲烟烟从他平静如水的脸上找不出任何一丝诧异,困惑,或是感伤。看来,他已经全然忘记了,是这样吧?大概是了……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爷,到君临天下的真命天子,这中间有太多瑰丽斑斓的大事等着他去定夺,有朝臣子民冲他山呼万岁,有后/宫三千佳丽翘首期盼着他的垂怜……和这些相比,年少轻狂时偶然猎奇的一盆粗菜何足挂齿?她竟然执着地认为他会和自己一样念念不忘,是不是太可笑了些……
曲烟烟垂下眼皮,先前心里灼灼燃烧的那团火焰已经慢慢微弱了下去。情绪一落千丈,使得她再张嘴说话时已没了半点兴致,声音板板的如同照本宣科:“其实,这实在不能算是道菜品,不过是庄户人家用来果腹充饥的粗东西罢了,做法也没什么好说的……”
“柴火灶上烧一口大铁锅,葱姜蒜炝锅,里面炖上小河小溪里捞上来的杂鱼;大铁锅内壁上抹点油,把和好的新鲜玉米面团成十数个饼坯,沿着铁锅内壁贴一圈,盖上锅盖焖着。待锅里的鱼炖熟了,边上贴的玉米饼也烙好了,焦黄香酥脆的,就着炖鱼,或是掰碎了泡鱼汤吃,倒也别有些风味。庄户人家穷,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能全家围坐在一起,吃上这么一顿,就算是打牙祭了……”
她的声音恹恹的,死气沉沉,和片刻前突然跳出来“邀宠”时简直判若两人;但听在楚昭仪耳朵里,却分明就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调调——这个姓曲的贱丫头,登鼻子上脸,狂妄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自己还在这儿呢,她就敢公然撩拨挑逗起皇上来了?简直是不把自己这个娘娘看在眼里!
不过,楚昭仪脸上却是一点怒色也看不出来,反而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们关外的百姓是有这么种吃法,臣妾的奶嬷嬷也提起过的。哎呀,她现在这么一说,连臣妾都忍不住想要试一试呢……膳房里大铁锅倒有,只是那玉米面和各色杂鱼……?”
“宫里哪有小河小溪里捞上来的杂鱼?”明渊不耐地打断了她:“你不是预备了鲈鱼么?就用鲈鱼好了。至于那个玉米面么……”
曲烟烟实在忍不住了,清咳了两声,细声纠正道:“皇上……鲈鱼鲜嫩,清蒸就好,炖煮起来反倒失了风味。这个本来就是道粗菜,选材精细了也就没意思了。若是没有各色杂鱼,就用鲤鱼代替便是。至于玉米面,膳房做发糕时会用到的,虽然平时用量不多,但庆丰司里也会有预备……”
明渊顿了一顿,斜着眼睛瞅她,“你当年跟着淑妃在宫里不是没待多久吗,居然这么熟门熟路?脑袋瓜子可够使的。”
“回皇上,奴婢记性还行,但是脑袋不灵光,笨得很。您谬赞了。”曲烟烟低着头谦逊地说。
明渊哼了一声:“既这么着,让人拿牌子去庆丰司领些玉米面,你就下厨去吧。如果让朕吃得高兴,朕可以赏你个御膳房里的差事干干。”
“这又不去狗苑了,又改御膳房了?那里头什么时候有女厨子了?”曲烟烟低着头,嘴里微微嘟哝一句,暗暗腹诽他信口开河。
明渊的耳朵异常灵敏,盯着她双眉一蹙:“你心里在说朕信口雌黄?”
“奴婢怎么敢?”曲烟烟吃了一吓,连忙分辨:“奴婢分明是在念着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渊又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下巴一扬,示意她可以滚去膳房了。
曲烟烟毕恭毕敬地躬身,后退,转身,离开。纤细的腰肢即使穿在宽松的宫女服里,也能依稀描摹出那曲线玲珑的轮廓。柔软,起伏,不盈一握……
楚昭仪注意到,明渊的视线跟着曲烟烟的背影向外走了三步,才不着痕迹地移到了一旁。他慵懒地靠在摇椅上,眉眼松动,神情闲适,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此时此刻,他看上去显然是有些小愉悦的。
而这种愉悦,在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身上向来难得一见,从妹妹云萝死后,更是绝迹了。
刚才两个人的三言两语,虽然一个不苟言笑,另一个诚惶诚恐,可听在楚昭仪耳朵里,就觉得透着一股子调情的味道,而那两个人简直就象是乐在其中。
楚昭仪只觉得一股酸意直冲进鼻腔,呛得她眼圈差点红了。
宫妃们碍于身份尊贵,平素都得端着绷着,不管做什么,都要讲究个端庄守礼,合乎规矩。时间久了,也就看腻了,一如她精心准备的那一道道精美的制式佳肴;而曲烟烟这贱丫头没有身份拘着,心眼儿活泛,胆子又大,矫矫情儿,斗斗嘴儿,皇上会觉得别有一番野趣儿。就象吃腻了美味珍馐,忽然来了个“贴饼子炖小鱼”,材料虽粗,可架不住它新鲜别致啊。
那妮子在这当口突然弄了这么一道“野”菜出来,难道暗喻的就是这个意思?
楚昭仪脸上依然端庄温和地微笑着,却是牙关紧咬,隐在袖子下面的一双手暗暗攥成了拳。
原先宫妃们都嫉妒淑妃得宠,其实她们是没瞧见几年前云萝进宫前的情形。那时候明渊对妹妹才是真宠,两个人山盟海誓,好得如胶似漆,除了对方,眼里根本就瞧不见别人。那些宫妃们若是瞧见了那时的情形,只怕个个要嫉妒得发疯了……进宫后,明渊对云萝其实已经淡多了,比别人好些也有限。这里面的差别,除了她这个亲姐姐,别的宫妃们肯定看不出来。
很多人都说太子即位后象变了个人,喜怒不形于色,冷酷无情代替了当初的温润如玉。楚昭仪也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也许自古以来的帝王上位后大抵都是如此?
不过明渊对妹妹的爱已经大不如前了,这却是事实。楚昭仪确信,这一点和明渊登基关系不大,而是因为那件事。
男人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失贞的女人还保持着满腔浓浓的爱意呢?更遑论,这个男人还是一位坐拥四海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