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永平元年的宫廷内权力斗争开始,而后引发战争,导致了延续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爆发,加以天灾连年,胡人遂乘时入侵,永嘉之乱后怀帝被匈奴所俘,晋室南渡,五胡乱华,北方大地遂战火纷飞,掠夺与屠杀不断。黄河流域成为了各塞外胡族的逐鹿之地,北方各胡族你方唱罢我登场,汉赵、羯赵、成汉、燕国慕容氏、氐秦苻氏等政权迭起,待苻坚登上秦国王位,便讨平叛乱,攻灭燕国,出兵西拓,威逼凉、代,虎视江南,在短短十五年间便将一个多民族杂居、民族仇杀此起彼伏的弱秦变成了北方国力最为强大的国家。此时匈奴、羯、慕容鲜卑、羌族等都臣服于氐族秦国的统治之下,西域三十国亦入朝呈贡,苻坚自称“天王”,其统一北方、吞灭天下之志昭然若揭。从未有过外族之人统一南北,这让有志之士均忧心不已。便是那欲逼宫的桓温也是不愿这大好江山落入外族之手,其逼宫之举,未尝不是对晋室在其北伐过程中的牵制的不满。
谢石忧心忡忡地道:“如今氐秦强大,若其攻灭凉、代,统一北方,再获得大江上游之地势,则我大晋危矣。可恨这荆、益之兵并不受朝廷控制,东南又有孙恩虎视眈眈,朝廷根本无多余兵力北伐氐秦,以牵制其统一北方的步伐。”
松柏堂四周壁柱上均挂着油灯,灯光的闪烁下宽敞的厅堂略显昏暗,掩映着谢府众人阴沉的脸色。北虏强盛,朝廷不振,再加上各地豪强的压力,这让早已与皇室司马家利益息息相关的谢家众人心情沉重。
谢安轻摇绢扇,盼顾堂中,空阔的大厅席坐之上只寥寥几人,这与十多年前那济济一堂的谢府兴盛之时完全不能比。“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此刻他无比怀念那东山隐居的悠闲生活,若不是谢家无人支撑,自己又何必告别东山,踏入这混乱的世道,可无自家人于朝廷上撑腰,谢家诗酒风流的日子还会存在吗。幸而下一辈已再次成长起来,侄子之中谢泉任义兴太守,谢攸、谢靖入选博士,谢豁任护军中郎将,特别是谢玄,虽然只是东中郎将,可其文韬武略皆胜人一等,不久前便将孙恩的天师军赶下大海。
想到谢家的芝兰玉树,谢安向谢玄望去,只见谢玄嘴角带笑,眉宇轻松,右手轻放膝上,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摆在席旁的名动天下的九韶定音剑,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根本没有其他谢府众人的愁眉苦脸。
谢安心中甚为满意,微笑着问道:“玄侄是否有良策?”
谢玄见叔父相问,忙直身道:“回三叔的话。侄儿倒是有一些想法,还请两位叔父指点。”略微措辞片刻,正色道:“侄儿以为,氐秦有如此之盛,全在于君臣相得。王猛之才,不下管葛,而苻坚能举国听之变法,离间者必死,他们虽然名为君臣,实则为肝胆肺腑,故王猛得以尽其材。然而苻坚其人喜好功绩,而不能隐忍,虽有智谋但不善于掌握时机。而今王猛之变法虽让氐秦国富兵强,然其内部反弹之力却越发强大,兼之慕容鲜卑与羌族乃氐人世敌,如今新服,却仍未归心,若王猛突然去世,氐秦将再无人能坚持变法下去,反叛之人也会增多。要知道君臣相得太过稀少,从古至今惟有姜尚之于周武、管仲之于齐桓,即便是诸葛亮,也有被刘备猜忌的时候。故王猛之存亡则氐秦苻氏之兴衰也。”
谢府众人均被提起了兴趣,凝神静听。
谢玄继续道:“我有一计,需连环使出。首先,派死士刺杀王猛,嫁祸给鲜卑。待王猛死后,收买氐秦内部之人,说服苻坚攻取凉、代。”
谢石有些奇怪,问道:“刺杀王猛,我倒是能够理解。可为什么要说服苻坚攻取凉、代呢?有凉代二国在其北方威胁,我大晋所承受的压力将会减小很多的。”
谢玄微笑着解释:“昔年东周战国年间,魏文侯问李克,当年灭越破楚的吴国为什么会灭亡,李克说吴国灭亡是因为数战数胜。文侯不解,这数战数胜乃是国家之福,怎么会是吴国灭亡的主因呢。李克解释说,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御疲民,没有不灭亡的道理。这秦王苻坚与之相似。苻坚好功,若其攻战必胜,其心必骄,骄则有可趁之机。让其速攻凉、代二国,我们却需秘密为凉代士兵提供军需兵甲,要使氐秦攻取时困难重重。连连征战,民众不得休养生息,必定厌战,则容易滋生变故。”
谢玄望着凝视自己的亲人们,嘴角微微翘起,道:“若能在之后挑起苻坚南下之心,或可一战而击破其信心,让其一蹶不振!”
谢玄的话语铿锵有力,仿佛预见了那一天的到来,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果然不愧自家的芝兰玉树。谢安心里赞赏着。
谢安点头,笑道:“不错。就目前而言,王猛的生死的确关乎氐秦的兴衰。兼且,慕容垂宽仁惠下,恩结士庶,战阵无双,燕人多信服,且其诸子均人中之杰。其父子若蛟龙猛兽,不是轻易可驯之物。慕容垂新投氐秦时,王猛便劝苻坚将其击杀,可惜被苻坚以‘收纳英才以建不世之功’为由拒绝,这几年王猛总寻机会以便治罪慕容垂,均被其躲过。两人之间仇怨深重,若我方派人刺杀王猛,想必慕容垂也会有所支持。若没有了王猛这绝世将相之才的压制,慕容垂以及羌族姚苌之辈也将不甘寂寞了。”
谢安赞同的话语,让其他人都开始思考谢玄的妙计,不再将其视为异想天开。
谢安心里满是安慰,继续道:“不过即使我们计划成功,若我大晋军队太过弱小,即便有机可乘,也无力可施。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让皇上同意招募新兵,抓紧训练。我会想办法让玄侄担任统帅。”
晋朝沿用了曹魏时的兵制,采用世兵制,凡为兵者皆入兵籍,单独立户,是为“军户”,用以区别民户,其父死子继,世代为兵,这军户开始时与一般农、工之户地位一般无二,若士兵立下战功,还可以脱离兵籍,封侯拜将。可自从晋室南渡之后,因战乱频频,军户兵役劳役负担沉重,世兵大量逃亡,加之私兵部曲对军户的分割,导致军户数量锐减,朝廷又将流氓盗匪、俘虏及奴隶充入军户,士兵地位日益哀落,士兵的地位近似军队统帅的奴隶,战心不强,军队丧失了战斗力,这时急需对军队进行改革,用以增强军力。最近一段时间,谢安常在朝廷内外与王坦之等人商议这募兵之策。
这松柏堂中议事是谢家的一个传统,若有影响到家族决策出现,都会召集主事之人商议。这样既可以让谢家的这些主事者了解到朝野最新的动态,亦可以开阔其政治视野,且锻炼他们处事能力。
议事完毕,待其他众人均领命退下,谢安缓步走出厅堂,宋悲风在其身后恭敬相随。
因着谢安的喜好,占地数百亩的谢家大宅,充满追求自然的真趣的气氛,并利用山石林木与泉流池沼,创造出天然情趣,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尽显山、水、林、石间远近、高下、幽显等的关系,布局巧妙,在有限的空间里,营造出无限的诗情画意,有若天然。林树可以蔽云,悬蔓垂萝能令风烟出入。羊肠径道,似堵实通,峰嵘泉涧,盘纡复直,美景层出不穷。谢安就着夜色,月光之下品味着自然清新之气,消减着国事操劳的疲惫,待要步入家眷所居的东院时,谢道韫在侍女的陪同下从北院而来。
谢安心中一动,停下脚步,问道:“道韫,你刚去探视那从路上救回的伤者了吗?”那伤者被谢安安排住在北院的宾客楼,而北院亦是家将下人聚居的地方,谢道韫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去北院,定是探望伤者了。
谢道韫盈盈行礼,轻声回答道:“是的,三叔。我刚配了一副汤药,让人给他喂食了。”
谢安问道:“他醒了么?”
“没有,他仍然处于昏迷之中。”谢道韫的神情有些奇怪,接着道:“这正是我不解之处,若换了一般人,这么严重的伤势早已没命了。他又处于昏迷之中,无法自行疗伤。可我刚才给他检查伤势时,却发觉他体内作乱的真气稍微减少了一些,心肺之间伤势也略有减轻。”
谢安笑道:“我观此人相貌,其不是短命之人。此人恐怕体质特殊。悲风,你还未助其疗伤吗?”
宋悲风有些惭愧地道:“此人真气千变万化,灵动无比。而他体内作乱的真气也非常奇异,有似火毒,正在与他自身真气交战。此时他并未苏醒,若我送真气进入他的体内,恐怕会引起他自身真气的反击。虽然两股真气的总量并不是太强,可因其奇异性,我没有把握能将它们同时压制而又不伤其身体。”
“哦?”宋悲风的话引起了谢安的好奇,要知道宋悲风的实力在天下高手里均排在前列,连其都没有把握压制那人体内真气而疗伤,足以说明那伤者的厉害了。
“道韫,再陪我往北院走一趟吧。”谢安上次观看伤者的相格,便觉奇异,这次正好无事,被宋悲风勾起了好奇心,便想再去仔细观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