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便是院试之时,昨夜众人决定明日便携手同游绛州,把绛州的几大名胜览尽,尤其是王勃、何乃才欲借此放松身心、调整状态。于是今日众人早早地起床,出游同乐。
与王勃同游者,有月奴、牛大、驴子、梁文广、何乃才、程遂英、钱成、孙鑫。
月奴今日换了一身男装,白衣胜雪,与王勃站在一块儿,相得益彰。
除了牛大,就连驴子也手摇折扇,更别提其他人了,梁、何二人在龙门时就用上了王勃赠送的折扇。昨日喜欢上了王勃那手摇折扇的潇洒劲儿,程遂英三人也人手一把,有模有样地玩起了斯文。
八人走在宽敞的黄土大道上,春风习习,衣袂翩翩,一时折扇如舞,晃动那些路人眼花缭乱。绛州好歹是一州之地,文人无数,这些路人平时见惯了那些衣冠楚楚的文人墨客,这几日更不乏赶快的童生,却也没见过这般潇洒飘逸的书生,不禁惊艳不已。
其中又以王勃和月奴最是耀眼,两人皆一身白衣,所不同的是前者长发披肩,手摇画有梅花的折扇,后者头罩折上巾,手摇折扇绘着一朵白莲。大概是练过太极的缘故,隐隐然两人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出尘的气质。两人走在一起,总引得那些头戴帷帽的大小娘子频频回头。
而其余诸子,皆头罩折上巾,身穿学子青衫,手摇折扇,折扇上或绘竹石或绘花鸟,也算潇洒,只有驴子给人感觉有些不伦不类;而牛大是诸子中唯一身穿胡服的。对他的体格而言,胡服是最好的选择。胡服衣长齐膝,革靴长裤,衣身紧窄,活动便利。
众人出了城,所去方向正是龙兴宫。龙兴宫是文人必去的一处名胜,与绛守居园池齐名。绛守居园池,一般人去不得,但龙兴宫就不同了,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慕名而来,留下足迹和诗篇。
一路上所见移步换景,田园洼地、柳树竹林、山川无垠,美不胜收。
“绛州不愧一州之地,钟灵毓秀,山川景貌,总显一股大气,确非龙门可比。”梁文广手摇折扇,感概道。
“大师兄,此言差矣,月还是故乡明啊,人人都说故乡好,为何就你说故乡的不是?某看你这是典型的数典忘祖之举,某鄙视你。”何乃才打趣道。
“好你个秀才,你又打击某,看来你的皮又松了不是?来,让师兄给你紧一紧。”梁文广笑骂道,说笑间就要来拿他。
何乃才赶紧躲到王勃身后,指着梁文广叫道:“师弟,大师兄大展淫威,某封你为护兄国师,快去消灭此獠。”
王勃大翻白眼,笑骂道:“把你这妖魔鬼怪降服就天下太平了。”说完很不讲义气地把他擒拿出来,与哈哈大笑的梁文广狼狈为奸,合力扁他。何乃才嗷嗷直叫,抱头鼠窜,把个程遂英三人也殃及了,几人笑闹一团。
“哈哈,瞧这几个疯疯癫癫的市井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装扮,附庸风雅,以为猴子穿上了人的衣裳就不是猴子了?”
突然,一个刺耳的嘲笑声传来,让王勃等人眉头大皱,众人望去,只见二十来个衣冠楚楚的书生站在他们刚经过的木桥上,其中一人指着他们哈哈大笑,其余人等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
王勃看向那方才说话之人,目光一冷,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坊市中被他打了一巴掌的余问心,此刻他又纠集了一大群书生,看装扮和年龄应该是参加此次院试的童生,想来不是跟踪他而来的,而是恰巧碰上。
除了他以外,王勃还看到了熟人,韦承庆竟也在里面。除此之外,她身旁还站在一个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二三岁,明眸皓齿,还带着婴儿肥,一双美目笑起来跟个月牙似的,两腮旋起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梳着一头双平鬟,身上穿着胡服,手拿握着一根长鞭,整个人给人以巾帼不让须眉的干练之感,这种气质与王勃接触过的所有女子都不相同。
如果说月奴是一朵带血的清莲,五娘是一朵娇艳的桃花,那这女子便是一朵铿锵的玫瑰。
王勃这才发现,这群书生包括韦承庆和余问心都以她为中心而簇拥着她,这让王勃感到有些诧异,余问心王勃不知道,但韦承庆的身份他相当清楚,而他现在却以陪衬自居,这就王勃好奇这少女是何身份了。
韦承庆本来正在跟身旁的一位少女指着周围的景色说着话,忽然爆发的笑声,让他眉头一皱,却也发现了王勃的存在,于是给少女告个饶,朝王勃快步走来,哈哈笑道:“王四郎,原来是你呀,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相遇,看样子,你们这也要去龙兴宫游玩吗?”
王勃拱手笑道:“原来是韦大郎,怎么,你们也要去龙兴宫?”
余问心愕然,暗道:这两人什么时候变这么友好了?不应该啊……
“大郎,你这是……”余问心藏不住话,就问道。
“住嘴!余问心,某警告你,王勃是某朋友,以后不准你对他出言不逊。”韦承庆知道他要说什么,瞪了他一眼喝道。
余问心脸顿时阴沉下来,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得出韦承庆这样子不是在演戏,而且他这话说得也太绝情了,好像势要跟他划清界限似的,难怪他总觉得韦承庆今天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不像过去那般热情了。
“你就是王勃?”这时,那少女被簇拥着走到王勃身前,大大咧咧地问道,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月奴目光一闪,上前一步,比王勃朝出了半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在下就是王勃,小娘子有甚么事?”
少女看向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两腮旋起可爱的酒窝,她摇了摇握着的鞭子断然道:“你不是王勃,他才是。”
“哦?你见过王勃?你怎知道某不是?”月奴不服气地道。
少女促狭地笑起来道:“因为你是女的,身上有女儿家的香味,他是男的,身上虽也有香味,但掩饰不了男儿家的气味。”
她这话一出,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她也真敢说啊,这种话是一个未出嫁的少女该说的话吗?就是那些风流少妇也不敢这么直接吧?
“哎哟,孔三娘,这话你如何能说。”韦承庆大惊道。
她好像一点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妥,不理韦承庆,看向王勃道:“王勃,听说你诗作的好,来,给儿来一首。”
王勃哭笑不得,孔三娘这性子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说不愧是大唐的女儿。
王勃苦笑道:“孔娘子,这诗不是想要就有的,需要灵感的。”
“灵感?你的意思是说,你在马娘子面前就有灵感,对儿就没灵感了?”孔三娘瞪着他道。
王勃哑然。
韦承庆赶忙出来圆场道:“孔三娘,你就别为难四郎了,这作诗哪不需要灵感的?若是信口就来,那市井之人都能作诗了。”
孔三娘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好像觉得这话有道理,点了点头,便不为难王勃了,忽然又笑起来道:“那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说不定路上就有灵感了呢?”
说完,长鞭朝前一甩,打出一个鞭花,招呼道:“走,朝龙兴宫出发!”
王勃和韦承庆相视苦笑,两路人便这样合成一股,一起上路。
在路上,王勃从韦承庆那里得知,孔三娘来头不小,竟是礼部侍郎孙女,排行第三,在上父兄,也在朝中或地方担任要职。韦家与孔家在朝中属一个派系,平时关系颇好。这次听说韦刺史大寿,便借机偷跑了出来。只是一路东游西荡,错过了大寿,昨日方才抵达绛州。
王勃还注意到,在众人背后十步开外的地方总跟着两个腰圆臂阔、虎背熊腰的女人,看模样应该是一对双胞胎,体型与牛大相比自然不及,但却堪比一般的彪形大汉,想来是孔三娘的护卫,不然她一个女儿家的从长安到这里得有多危险。
这两个女人总是盯着牛大看,似乎有些忌惮。不过喜欢往好的方面想的王勃,倒是觉得她们对他有意思,这让他不禁考虑起将来给牛大找什么样的媳妇。
一行人尚未到龙兴宫,远远的便看见一座尖顶高塔耸立山顶,掩映在茂密的树林中,青烟袅袅直上,这青烟比平时都旺许多,想来这跟明日行将考试的童生们的功劳分不开。
龙兴宫山下到山顶之间有一条石梯,可供十人并行。抬头望去,尖顶高塔顶天立地,宛如插进了云天一般,蔚为壮观。这尖顶高塔便是龙兴宝塔,共八重。
今日游览龙兴宫的人众多,放眼望去,千级石阶之间全是人影,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有锦衣商贾,有戴帷帽的少女少妇,有书生文人,或走停,或暂歇,或望远,或推闹,好不热闹。
王勃一行人上了石阶,先去大雄宝殿,又游韦陀楼,再近观龙兴宝塔,最后来到六角亭中的碧落碑前。
碧落碑高约6尺,宽约3尺,厚0.63尺,传为高祖李渊第十一子韩王元嘉的儿子李训、李谊、李撰、李谌为其亡母房氏祈福而立。上书小篆、籀文、钟鼎文等多种字体,共二十一行,每行三十二字,共六百三十个字。
字体笔画细挺,线条圆润,排列上紧下松,左右对称、平稳,整篇碑文在布局上整齐严格,又具有丰茂古雅的特征,《广川书跋》说:“篆字奇古,引笔精绝,不类世篆学。”
正因为这碑文的奇古、精绝,才引得古来无数诗人、书法大家前来观摩。王勃等人来此,也正有一探碑文的风雅目的。
王勃等人到达这里的时候,碧落碑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孔三娘的那两个健仆蛮横地把人群分开,那些人大怒,但看清这两健仆的形貌,便自能忍气吞声。孔三娘带头施施然走进了亭子。
对着碧落碑看了一会儿,顿失兴趣的孔三娘嗤鼻道:“这碑也没什么好看的嘛,走,我们去前面坐坐,走了这么远,脚都痛了,大丫,二丫,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把坐席、吃食都摆上,我们休息休息。”
韦承庆等人尽皆无奈,这嚷着要看碧落碑的是她,说不好看的也是她,这是闹哪样啊。韦承庆等人本就是作陪的,所以跟她去,但王勃没必要给她面子,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惯了,可不喜欢被牵着鼻子走,更别说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转;而梁文广等人是以王勃马首是瞻的,他不走,他们也不会跟着去。
见王勃他们都没动,孔三娘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平日里哪个人见了她不是讨好巴结,唯命是从?唯独这王勃不识抬举,这让她如何不生气?而且这一路上,其他人都依着她,唯恐不能跟她搭上话,也唯独这王勃不假以辞色,“新仇旧恨”一起冒出来,她当即就质问道:
“王勃,怎么?本娘子还请不动你这尊大神?”
王勃见她气鼓鼓的,又见韦承庆给他使眼色,却淡然合扇笑道:“孔娘子,你来此的目的是吃喝玩乐的,某来此的目的是游览名胜古迹的,我等同路各取所需,既然双方的目的都达到了,那就是该分手的时候了,己所欲,勿施于人,何必强人所难?”
“哼哼,你的意思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吗?孔三娘是给你面子才叫你一起来的,你不要不识抬举!”余问心冷笑道。
韦承庆眉头一皱道:“余问心,你莫要血口喷人,王勃不是这个意思。”
余问心听他在给王勃辩护,怒上加怒,怒极返笑道:“哼,某血口喷人?你听大伙说说,他王勃是不是在打三娘的脸?”
“没错,王勃,你也太不像话了,你以为自己有了名气就可以不把孔娘子放在眼里了?在场的哪位不是一县之才子?就你装大。”
“哼,岂有此理,孔娘子,在下柳定远,家住太平县,愿为娘子向此人讨教一番,也打击他的嚣张气焰,免得目中无人,小瞧了我等各县才子。”
“某垣曲县方进文愿为娘子讨回公道!”
“还有某曲沃县万千!”
……
孔三娘本就生气,听他们这么说,不觉更加生气,好似自己此刻成了受害人,并且是正义的一方,而王勃则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之徒。
孔娘子勃然大怒道:“王勃,本娘子今天要好生教训教训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恶少!”说完,一鞭子抽了过去,直奔王勃的脸。
然而不等鞭子抽在王勃脸上,一只大手便稳稳地抓住了长鞭,一看却是牛大。
牛大瞪着一双爆眼环瞪,大喝道:“不准你欺负俺四兄!”他的声音平时说话就够大的,此刻吼起来,更如滚滚奔雷,龙兴宫方圆十里都是他的声音。
孔三娘顿时被吼得花容失色、面色苍白,牛大好似一尊魔神站在她面前。
“大胆!放开三娘!”那两健仆怒吼一声,齐齐朝牛大扑来,一左右抱着牛大,似要使用摔跤组合技将他绊倒。哪知牛大纹丝不动,好似一座磐山。
“给俺滚开!”牛大怒吼一声,一把揪住了她俩的腰带,顺势将她们提了起来,在一片惊呼声中,两健仆被他一手一个高举过顶,一时声威无两。
“牛大,住手!还不将人放下?”王勃见事不妙连忙喝止道。若是任他这样胡闹下去,这两健仆顷刻间将被砸死在地。
牛大很不情愿地将她们扔在地上,挠起头来,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王勃拱手道:“孔娘子,多有得罪,其实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不等他说完,孔三娘便怒道:“王勃,你好,你很好,你又是欺负某,又是打儿护卫,儿跟你没完,你们不是都说要给儿出头吗?好,本姑娘给你们这个机会,只要你们谁能打败他,儿保他平步青云,仕途通畅!儿还不信了,武打不过你,文还斗不过你?”
跟她来的那些书生闻言,眼睛登时炙热起来,他们所求的不正是这个结果吗?好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打败王勃,一来可名扬四海,二来可仕途可保,三来说不定还会得孔娘子青睐,啧啧,敢不效死命?
“王勃,某柳定远来会会你!”
“王勃,某万千来会会你!”
“王勃,某方进文来会你!”
……
许多人听闻落碧碑的动静,都跑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就连方丈也被惊动了,率领众僧到来。
众人都看向王勃,看他会如何。王勃淡然一笑,道:“不知孔娘子如何比试之法?”
孔三娘怒极反笑道:“本娘子知道你诗作得好,不跟你比诗。”
不比诗?这就有得玩了,谁不知道王勃诗作得好?而他之所以名气如此大正是源自他作的诗,却不闻其他方面有什么建树。
孔三娘说到这里,顿了顿,美目一转,狡猾地笑道:“琴棋书画,你想比哪样?”
众人愕然,不知她要玩哪一出。
王勃看着她,心思白转,便看穿了她的计策,淡然道:“棋书画,皆可。”
“那就比琴。”果然她不假思索就开口道,接着她对那些书生道,“你们琴艺如何?可敢跟他比试?”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何惧之有?”众书生齐声喝道。
孔三娘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得意地瞄了眼王勃,对被韦承庆带过来的方丈道:“方丈,你来得正好,本娘子请你来做个裁判,可好?”
方丈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地道:“阿弥陀佛。”便没有下文了,孔三娘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当他同意了,就催促着韦承庆等人去找一架琴过来。
谁知方丈对一僧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那僧人便捧着一架古琴过来了。
本来寺内是不能这般喧哗的,但礼部侍郎的孙女在此,又有王勃这尊大神在,那就另当别论了。对此,方丈不但不会阻止,还会大力支持,毕竟佛祖也爱塑金身,寺庙也需打广告。只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所以他索性就只道佛号了。
琴架设好了,总需有个谁先谁后的顺序,可孔三娘很聪明,她知道琴这东西有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在里面,谁先弹,后弹者多少会受到影响,而且裁判也会受到影响,尤其是这先弹者琴艺高超,情况对后弹者更加不利,所以她直接就说道:“王勃,可敢让某这边先来?”
王勃苦笑,你都这么说了,还有的选择吗?只能点头。
月奴担忧地道:“四郎,有把握吗?”对于王勃作诗的能力,月奴从不怀疑,但至于琴技,她从未见识过,所以很担心。而且孔三娘问他要比试什么时,他的回答中没有琴。但是她又觉得那是王勃下的套。
王勃甩开折扇,翩然道:“月奴,某什么时候输过?”
月奴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见他点头,孔三娘脸色的喜色更浓,暗骂一声傻汉,就算你琴艺再高,但不信这么多人齐上还比不过你。
孔三娘对蠢蠢欲动的众书生道:“你们谁先上?”
余问心抢先一步献媚道:“三娘,让某先来会会他,好给三娘出一口恶气。”
“好,余大郎,就你了,给本娘子狠狠地教训他,好教他知道坐井观天这四字怎么写。”孔三娘银牙暗咬地道。
古琴就架设在碧落碑所在六角亭前,余问心拂衣坐下,冷笑地扫了一眼王勃,暗道:王勃你输定了,教授本郎君琴艺的先生乃是教坊中人,而你一个山野村夫,在龙门这个弹丸之地又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先生?
想到这里,便自信下指拨弦弹来。
果然高妙,只听琴声时而如细流潺湲,时而如竹涛劲卷,时而又似泉水叮咚,琴声悠悠,涤荡心湖无数。
当一曲终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山呼海啸的叫好声,看去,不知何时碧落碑周遭已是人山人海。
余问心得意地看向王勃,却见他根本没看他,而是在和他的美婢谈笑,脸色不禁阴沉下来,旋即冷笑起来,哼,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等会儿别哭。
接下来就轮到万千、柳定远、方进文等人上场。等这些书生一一弹奏下来,满山人群都麻木了,开始还有叫好声,到后来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把这里当茶楼说起话来了。
余问心冷笑道:“王勃,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