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婼儿如往日一样早早起了床。
蒲儿听到房中动静,轻手轻脚脚地端了洗脸水进来。
趁小姐洗漱的功夫,蒲儿利落地收拾房间,撩起纱帐,叠好锦被,收拾好小姐换下的衣物……
推开雕花窗棂,一股带着湿意的凉风扑面而来——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蒲儿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迟疑片刻,复又关上了窗子——刚起床的小姐穿得有点单薄。
秋天应该真真正正地来了。
“下雨了……这些天那坏蛋累得够呛,让他休息一天吧。”方婼儿坐在梳妆台前,像是自言自语道。
蒲儿走了过来,接过梳子,替小姐解开盘着的头发。秀发瀑布一样垂了下来,镜中,小姐清丽的脸上毫无瑕疵,弯弯的细眉无需描画,腮边的嫣红犹如擦了最好的胭脂……要是能有小姐的一半容颜就好了——蒲儿情不自禁地想。
“小姐,那我今天不用过去了?”这几天一直是蒲儿和安伯陪着那坏蛋东奔西走。那坏蛋只同意做个副管家,协助方伯管些事情。虽然只是个副管家,但各处的铺子田庄还是要去露个脸的。以后,外面的事情都要归那坏蛋管了,再也用不着小姐操心了。
自从某人来到府中,“坏蛋”一词在主婢几人的口中就成了某人的代名词。
方婼儿沉默半晌道:“蒲儿你收拾一下搬到他那边住吧。”
“小姐你……”蒲儿大惊:“……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事?”
方婼儿忙解释:“没有没有,蒲儿你误会了,你没做错什么,我是因为……”方婼儿站起身回头,拉起蒲儿的双手:“好妹妹,你跟着我到处跑,铺子庄子的事都知道,说实话,对那人我还是不放心,你帮我过去看着点。再说,他一个男子,身边没个照应的人,弄得全身邋遢,以前无所谓,这以后走出去可是丢的我方家的体面,所以……好妹妹,我也舍不得你,雪儿不太懂事,也只有委屈你了。”
蒲儿放下心来,鼓嘴生气道:“那也用不着搬过去啊。方家请的是管家,不是请个少爷回来,还用专人侍候啊?”
“那坏蛋初来乍到,方家的人他都认不全,更有许多事情弄不明白,我让你过去是时时可以指点他一下,免得闹出笑话,哪是专门侍候他的,等过段时间,我自然会叫你回来。”
蒲儿见小姐心意已决,知道难以改变,只好委委屈屈地点头。哪怕情如姐妹,主仆的身份摆在那儿,莫说小姐如此恳切的请求,就算只说一句话,做丫头的还不只有乖乖服从的份?
听人说,那坏蛋是小姐用眼泪拐来的,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这事多半是真的,要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去侍候那人啊。蒲儿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产生了试探小姐的念头。
“小姐,唐大掌柜毕竟是外人,年纪又轻,怕是难以服众。”
方婼儿关切地问:“蒲儿你是听说了什么,还是……那人有不妥之处?”
“也没有什么,就是前天和唐公子去铁匠铺的时候被人给轰了出来。”蒲儿故作轻描淡写道。
方婼儿奇道:“还有这等事?安伯没有和你们同去么?”
蒲儿道:“安伯也去了,那管事的说了,铁匠铺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小姐,你别问了,快坐好让我给你梳头。”
方婼儿脸色沉了下来:“那铁匠铺的管事如此大胆,管家和副管家同去都被轰了出来,他还想在方家干么?蒲儿你可认识,那管事是谁?”
蒲儿诧异道:“小姐莫非忘了,铁匠铺一直都是交给大少爷打理的,那管事是大少爷的人。”
蒲儿这一提醒,方婼儿便记了起来。
铁匠铺终日烈火熊熊,打铁佬们精赤着身子抡大锤,铺子里火花四溅,不是一个适合女孩子去的地方。当初方婼儿接手方家事的时候,便将不适合女孩子管理的作坊和铺子统统交给了堂兄方铭。
方家是官宦之家,名下的作坊铺子并非以营利为目的的,多是因为自家需要。例如米铺是为了销售田庄产出的粮食;布行统一为一大家子人采购布料,剩余的往外销售;铁匠铺木器房为田庄生产农具……当然,有钱赚也是好的。交给堂兄打理的几间作坊都是纯支出的,每月固定到账房那里领取银子,方婼儿基本上不过问,时间一长,便逐渐忘了这回事。
方婼儿想了想道:“我和娘亲都疏忽了,忘了跟大哥交待,大哥既然想管,就还让他管着。那唐赫本就是种田的,对田庄的事熟悉,就先让他看管各处田庄,只要田庄不出差错就行了。这事回头我跟安伯说一声……蒲儿,那唐赫受了大哥的气,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蒲儿道:“他能有什么想法,我们做下人的受主子的气很正常,还能找个地方说理去?”
方婼儿不悦道:“你这丫头,我何时当你是下人了?又何时给气你受了?你要不愿去侍候唐公子也由得你不去,莫要说些气话给我听。再说了,人家唐公子可不是下人,那是签了合同下了聘书的!试用期一个月,双方不满意都可以毁约,我是担心他拍屁股走人。”
小姐果然挺在乎那坏蛋的。蒲儿得出了结论,连忙赔笑道:“小姐别生气,蒲儿并不是说你……小姐是天下间最好的小姐了,待蒲儿比亲姐姐还亲!好姐姐,我错了行不行?”说着,蒲儿执了小姐的双臂,将生气的小姐按坐在凳子上,蹲下身子替小姐锤腿。
方婼儿又好气又好笑,推开蒲儿:“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用得着你来捶腿?好了好了,别尽说些好听的话,快起来替我梳头。”
蒲儿不再闹了,起身规规矩矩替小姐梳头。梳头,一直都是困扰女子的大问题。早晨起来,不管保护得多好,那长达腰际的乌丝总会相互纠缠在一起,每一梳子下去,想要从发跟到达发际总是千难万难。好在最有经验的也还是这些女子——蒲儿没费多少工夫就理顺了小姐的头发。
“小姐,你说那坏蛋是不是有点奇怪,尽说些让人不懂的话,什么‘合同’啊,‘试用期’之类的,还有——小姐刚刚说了‘拍屁股走人’,走就走呗,还要拍屁股干嘛?小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你……”方婼儿的脸上已经布满红晕。一时口快,竟将那坏蛋的原话给搬过来了,这种粗俗的话岂是她这闺阁女子能说的?偏蒲儿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叫她如何回答?都怪那满肚花样的大坏蛋!
蒲儿还在顾自说下去:“唐公子还说,‘若是试用期过后,双方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就继续留下’,什么叫对上眼啊?莫非是小姐看他顺眼,他也看小姐顺眼?难不成他在打小姐的主意?”
方婼儿羞燥不堪,恼怒起来斥道:“闭嘴!死丫头再乱说小心掌嘴!”
蒲儿浑不在意,又祭出老一套:“奴婢这是在替小姐你鸣不平,这些话若是让袁姑爷听了去,保不定闹出多大动静呢!”
然而蒲儿这一次失算了。
提起了袁表哥,方婼儿默不出声,脸上红晕消散,怔怔地显得心事重重。
蒲儿小心翼翼地问:“姑爷有些日子没来了,小姐是不是惦记了?”
方婼儿忽地回头,郑重道:“蒲儿,我一直当你和雪儿是亲妹妹,有些玩笑话也没指责你们,以后切莫再说什么‘姑爷’了,八字还没有一撇,让外人听了去我都无法做人了。想必你也不愿看到,你家小姐有无颜存世的一天吧?”
蒲儿愣住了,小姐从未有过用这样严肃的口气对她说过话,看样子,小姐应该是认真的。小姐这是怎么了?难道……
方婼儿继续道:“从我记事以来,表哥一直对我很好,我敬他爱他,若是有一天表哥央了媒人来,只要二老没意见,我会嫁了过去。可是蒲儿你知道么,那一天毕竟还没来……我心里竟然有一种感觉……那一天仿佛越来越遥远了……”
蒲儿一面为小姐的推心置腹所感动,一面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表少爷这段时间被禁了足,再过几日就会被放出来,到时候表少爷定会急急的来看小姐。再说了,表少爷上京不是早就定好的事吗?见了老爷,表少爷自然会提亲了。”
方婼儿默默无言,陷入沉思,好一会才茫然道:“蒲儿……我的心好乱……你说表哥是不是变了?我都有些看不懂他了,要不然,姨父怎会把他关在家里?”
蒲儿笑道:“小姐,你这是关心则乱,太记挂表少爷了,所以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看啊,表少爷一点都没变,他之所以被禁足,全都是那坏蛋惹出来的。”
真的是关心则乱吗?方婼儿在心中问自己。那么,为何在听到姑爷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刺耳?偶尔憧憬未来的时候总是心烦意乱中夹杂着些许惶恐?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啊。记挂?表哥已十多天没来了,真是奇怪,想起他的次数竟然少得可怜……
这时,雪儿端着早餐进了房间。
蒲儿已替小姐梳妆完毕,回身对雪儿道:“小姐撵我去侍候别人,以后这里就全靠你了,可不许再偷懒。”说完,双手用力在自己的屁股上拍了拍道:“小姐,奴婢这就拍屁股走人了,不知小姐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哪怕方婼儿心情不怎么好,见此情景,也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