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周阳大姑一个人走进房来,却把跟着她的许平君几个弟子留在外面。房门再次关上。
周阳大姑白了卫乙一眼,方才走过去替杜延年重新换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略带笑意地道:“小卫算是我的人,我替他给你道歉,唱杯茶消消气。”
杜延年见周阳大姑进屋来,先是一惊,但旋又镇定下来。他伸手接过茶,却没有喝,反是将周阳大姑拉到了旁边位子坐下,用半边脸笑道:“大姑这话奇怪,他一个上郡学宫的博士弟,倒成你中宫的人了?你和阿建何时这般不分彼此的?”
周阳大姑似是完全没注意他刚才的一连串动作,只是叹道:“有啥子办法,你也知道建卿那脾气,他把小卫托付给我,我总要接着。这小子确是让人又爱又恨。你说爱他吧,真个百般的不是,到太学这么久,没做过一样正经的事。你说恨他吧,他又做了许多事,每一件还都轰动异常。算了算了,我也想明白了,容易教的弟子,建卿从来都不肯接。小卫是个怪才,带好了以后会有大成就的,这一回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吧。”
杜延年冷哼一声,道:“不过去又能怎么样,也只好我来扛。这事情最好还是不让大将军知道,否则徒增麻烦。这回盐铁会议完了,让这小子好好回去修学,别再出来惹祸了。”
周阳大姑道:“唔,我明白。我正在和皇后商量,看能不能调他到我们中宫来。反正他的功劳有一半要算在小婵头上,所以到中宫也说得过去,何况他那‘历事文学掌故’称号还是皇后给起的。让他在我眼皮底下做事,我也放心些。”
杜延年道:“真调到中宫,那自然是最好了。他们刚刚给我看了这小子在集市上修的农具,你别说,他的技艺手法,真是不简单。”
周阳大姑道了声“那是自然”,便结束了这段对话,告辞出门。当然,她也带走了卫乙诸人。
出了门来,卫乙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刚才那房中气氛一度很紧张,让他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好在周阳大姑临时解围,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冲突。
卫乙便在周阳大姑身后替她揉着肩膀,小心赔笑道:“大姑今天来得真即时,要不然刚才那杜大夫差点就要吃了我们。”
周阳大姑哂道:“吃了你们?我看你们的架势,倒是把他吃了的心思都有吧?你们这几个小子,可真是无法无天,当着年卿的面,还真就敢顶嘴。要知道,整个光禄勋手下的大夫里,年卿可是以法家闻名的火爆脾气著称的。”
卫乙微作一笑,他心中当然存着别的心思,可他并没有与周阳大姑说,只是转言道:“还没问大姑你,怎么会来得这样即时?第一批文绮都成功运抵了吗?”
周阳大姑轻笑一声,道:“嗯,托你卫长右的福,第一批还算顺利。今天下午刚到茂陵,就听见你正在茂陵捣乱。我哪想到,你胆子还真大,就敢出去直面杀手。你小子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卫乙听她问,显然不能将实情说出来,只能支吾道:“这……”
周阳大姑却道:“你不必犹豫,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谁。敢在虎口里夺食的,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小卫,你被他利用了,这回就当是长见识吧,下回万不可再信他的任何话,知道吗?”
卫乙也不知道周阳大姑口中的“他”是否就是绛宾,但他越来越发现,所有人的关系变得越发的复杂了。
这时候,他没法问、也不能问,但他仍是担忧地道:“既然大姑知道‘那人’是谁,可否请大姑明言相告,‘那人’为什么要摆布我去杀寿西长?我这次被利用,也是在完全不知内情的局面下。如果有人能告诉我一些事情,也许我能自己判断对错,就不会做那些莽撞的事了。”
周阳大姑想了想,道:“其实,莽撞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简单也许才是最佳策略。就像年卿,很多时候事情就是坏在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所以建卿从来不管你,他也叮嘱我叫我不管你,发挥你们自己的才能,也许是对你们来说最好的。‘那人’到底想做什么,我并不完全清楚。我只知道一点,廷尉署这一次设计引燕王杀手来茂陵,是很早前就开始设计的。自从你们在盐铁会议上占了优势,贤良文学就已经开始筹划了。这一次,丞相将操演的目的地定在茂陵,又让我来做大吕队的队长,目的都是为了帮他实现计划。”
“啊?你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吗?为什么呀?”
“道理很简单,因为车丞相他不光要杀你,他们也想杀我!大家都知道,周阳氏是盖长公主的亲信,盖主是贤良文学扶昌邑王上位的最大障碍,她的亲信都必须一个个铲除。而我,自然是首当其冲。”
卫乙听完,长长地“哦”了一声,奉承道:“周阳大姑真了不起,泰山崩于前还丝毫不变色,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
周阳大姑闷哼一声,“拍什么马屁,我还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我已经让平君在茂陵帮你们安排了住处,回去歇着吧。我明天就带人回长安了,你在这边争取再多和萧望之他们周旋几次。我估计,再过个两三回合,监演丞就可以宣布我们胜利了。”
说着她就要走,可卫乙却又拉住了她,一脸无语的模样地道:“刚刚听你和杜大夫说的话,你是真打算把我扔到上林苑这美人堆里去啊?”
“怎么,不愿意?不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想到我们那里来还来不了呢,我们那还有对你一往情深、连以身相许都没二话的霍小姑,你去了还能亏待你么?”
“可我是太学的人呢?”卫乙犯起难来,“我觉着在太学挺好的,我还想着继续和伙伴们一起晋阶呢。去了上林苑,我也会像金赏那样变成阉货的,我不要。”
周阳大姑却不屑地道:“你那些狐朋狗友,尽是在利用你的,你还真当他们是用心帮你吗?我知道你因为上次云林馆的事,对皇后有抵触心理。不过,皇后年龄小,你就当她是你的女弟,女弟犯了些糊涂,你这当兄长的,还要跟她计较吗?”
周阳大姑说罢,也不等卫乙想明白,就带着人走了,只留下许平君领卫乙的人去他们的住处。
许平君倒是颇有些兴奋,小声对婉婵道:“你们真的要来上林苑了?好耶好耶,有你们几个在一起,以后就更开心了。”
婉婵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倒是卫乙,却是犹豫难决。刚刚周阳大姑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他的朋友们都是在利用他,这话指的当然就是姬后山了。这一回被绛宾利用,姬后山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有没有参与这次利用,甚至他为什么放弃对付寿西长,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吊诡。虽然卫乙早知姬后山的背景不简单,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单纯。世事就是这样复杂,人和人之间全都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就算周阳大姑,说起来似乎全心全意在帮自己,可又怎知她没有也在利用呢。
卫乙心中一阵阵地打颤。看似自己在这些大人物之间游刃有余,实则是被他们推来推去,自己只是一个器具,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卫乙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样一个器具,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也许是因为某些误打误撞。可是,身为燕然死神的他,并没有任人摆布的念头。他已经暗暗下定决心,要自己为自己真正地选择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