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赵芜和婉婵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赵芜是撇着嘴，不高兴道：“凭什么把我排在这么后面？”而婉婵却道：“啊？我还能排进前十？好意外。”
绛宾看着二女的反应，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方道：“贤弟这二位红颜知己可真是有趣得很呢。”
姬后山则在一旁不断地鼓动：“宾兄快说说，这都是哪十位美女啊？‘弦’应该是小弦吧？”
绛宾搂过冰弦来，深情地望了她一眼，笑道：“那是当然，世间还有谁能美过我的弦儿。不过话说起来，当今皇后，若论外貌，倒是不输弦儿，只是年龄尚小、性子也过于冰冷，所以减了一分，只好屈居第二了。”
姬后山道：“皇后可不是我们敢妄议的。不过，真想见识一下，这位荒寒美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美人呢。其他几位呢？让我想想，‘成’应是霍成君，‘素’应该是素光？”
绛宾笑道：“看来你小子还是一个懂行事的。没错，霍小姑当仁不让应排第三。第四则是三辅第一女乐卫初，第六是乌桓公主阿谷女，第八是右将军张安世的女孙张敬，第九是燕王刘旦的夫人华容。”
姬后山闻言，当即显出极色的表情，流着口水道：“真想一个个见识过来，能被宾兄评为‘国色’的美女们，都是何等模样。”
绛宾道：“放心，日后你定然有机会的。”
卫乙倒是对美女的排名并不真的感兴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在他的心目中，田惜最是妩媚动人，排在芜儿之前也不意外。可是在绛宾的排名中却落了榜，想来绛宾对杀手出身的田惜还是有偏见的。
所以，卫乙便插空问姬后山：“你带我来见绛宾国王，应该不是为了听他的美人经吧？”
姬后山道：“当然不是，宾兄把我们叫来，实是想帮我们的。”
“帮我们？”
“没错，宾兄说，只要他愿意出手，眼下的这场操演，他想叫谁赢就能叫谁赢。”
卫乙和婵、芜二女听闻这话，都不自觉地来了兴趣。他们之前虽然胜了萧望之两场，可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说自己已经是必胜的。要知道，他们的对手都是太学最资深的博士弟，其所掌握的人脉不计其数，就算御史桑弘羊亲自来，也未必敢说“必胜”二字吧？
绛宾自然是看出了三人怀疑的神色，便又轻轻咂了一口茶，这才开言道：“我明白，我刚才那话一定是被你们当成说大话，那萧望之、淳于衍诸人，都有各自的看家本领，岂是我一句话就是必赢的。”
婉婵倒也不客气，直言道：“没错，除非你手上掌握着他们每个人的弱点，让他们有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否则这话如何可信。”
绛宾又是一笑，“不，我没有抓住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任何马脚，就算掌握了，我也不会用在这样一场操演中。”
“那你凭什么……”
婉婵刚问了一半，却见绛宾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登时就闭了嘴不再发问。那绛宾拿的是一枚像令牌一样的物事，巴掌见方，金光闪闪，想来定是个厉害的货色。
绛宾道：“我是三辅地区整个民间织业商会的会首，近则长安、远则弘农郡，几百家民间作坊，只要见了我手上这枚令牌，都要一致服从。如果我告诉茂陵县的织锦铺子，说长安有一批商人要到茂陵来抢生意，他们必须联合起来把这些外来商人堵在茂陵以外，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做？”
婉婵这才明白，他是想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发动茂陵的商贩、组织人力对抗太学的博士弟们。众所周知，茂陵县是因为武帝守陵而设，其中多是王公贵族的后裔。这些人本就是蛮横惯了的主，绝非普通百姓那么好欺负。如若绛宾真能让他们都联合起来，这个战力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可是……”婉婵争辩道：“这是不对等的。朝廷的这场操演是受限的，每位博士弟所能动用的钱财有限、人力有限，如果让他们完全发挥自己的实力，他们所能支配的黄金，也足够挤垮整个茂陵县的。就算有你这商会会首，也未必是博士弟们的对手。所以你之所以赢，也只是赢在了不对等的限制上面，不是赢在你真正的实力。”
绛宾耐心地听完了她的反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就见他脸上扯出一丝诡异的表情，然后用一丝神秘的语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不过，从古至今，你见过平等的战争吗？”
他的话，让婉婵迅速陷入了沉思。作为一个从小学经义的学子，她还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绛宾却明确地道：“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获取胜利。操演的目的，同样是为了获取胜利。只要是为了胜利，任何手段都是可以用的，哪怕是使用超出底限的手段。这就叫‘仁者之诡’。”
绛宾用简单平和的语气，讲述着他对战争的理解、对《孙子兵法》的理解。他的观点似乎很简单，那就是“战到赢”。
“司马女公子是饱读史书的，你见过有多少场战争是在双方实力均等、规则公平的情况下进行？强者一方，就用实力碾压，所谓全胜之道。弱者一方，就从其它角度思考胜战之法，所谓超限作战。为了赢得胜利，哪怕屠城、甚至灭国，也都在所不惜。至于攻心战、粮草战、金钱战什么的，更加比比皆是。相形之下，发动普通商人起义，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战法了。”
卫乙三人，很快就被他简单却实用的话说服了。在这样一个强者主宰的世界里，弱者的唯一出路，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卫乙从一开始为自己定下的目标，正是要变强。为此，他不惜去求桑弘羊、做历事文学掌故，他把自己摆在最低的位置，只为了有提高自己能力的机会。在他身边，婉婵和赵芜一向知道卫乙的想法，她们不遗余力地支持，即便卫乙对田王孙下杀手，她们也全力相帮。为了最后的胜利，他们都曾不顾一切。
所以，卫乙并没有犹豫太久，便对绛宾道：“我要让萧望之一个月内进不了茂陵县，我要让周阳大姑在这条路上畅行无阻。我要怎么才能做到？”
在这次操演的规则上，监演丞已经说得很明确，凡太学以外的人要参与这场操演，必须要视其有没有利益可图。先前萧望之已经摆了他们一道，用便宜的价格购买了绝对数量的文绮。而这一次，卫乙也要和绛宾完成交易。
绛宾闻言，向卫乙点头赞道：“聪明人！我就喜欢和聪明人做买卖。你的要求对我来说毫无困难，但我的要求对你来说，可能会非常困难。”
“我想先听听这要求是什么。”卫乙简单地回道。
“难点一，你得打败你身边这一位，也就是你的小弟，你能做到吗？”绛宾指的，当然是姬后山。
卫乙回头看了姬后山一眼，尚未回答，姬后山忙道：“不难不难，我退出就是了，绝不和乙兄争。”
绛宾却不领他的情，一针见血地道：“我生平最怕的事，就是我最熟悉的人在我背后捅刀子。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一个东西，就是‘诺言’。为了任何别的利益，诺言都能被出卖。所以，你们两个，都必须参与到我的这项要求中来。”
姬后山“啊”了一声，脸上犯难道：“我也要参加吗？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就是个跑腿的呢。有乙兄这样的实力，我能做什么？”
绛宾淡然地道：“我要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燕王刘旦手下的杀手寿西长。你们谁先杀死此人，谁就能获得我的帮助。当然，你们也可互相攻击，谁把对方先干掉，那这个任务就只属于你自己。”
他说话的样子，和卫乙变身死神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甚至更加冷血。在婉婵和赵芜看来，他就是一个加强版的死神卫乙。在他的语境里，利益是唯一的题目。
卫乙倒是很习惯他的思维，所以只是简单地问道：“我可以知道为什么要杀寿西长吗？”
绛宾摇摇头，道：“如果非要我给一个解释，那一定是‘燕王、匈奴右贤王和我龟兹国是世仇，不共戴天’。当然，我知道你对这样的官话解释不会感兴趣，所以你不需要知道理由。尽你所能去做吧，我想于公于私，这事情对你都没有坏处。于公，你可以灭其杀手以立功，于私，你可以杀自己的大仇。至于其它的，你的身份还太低，知道得太多只会对你有害。”
绛宾的话已经说到了露骨的程度。但卫乙不但不反感，倒听起来格外受用，能这样对他说话，而没有一丝商人的伪诈和客套，这已很不容易。绛宾并没有任何冷嘲热讽的意思，卫乙现在的确只是一个小人物。卫乙的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的能力变得越强，在绛宾心中的地位也会越加提升。而他，也的确是朝着提升能力的方向在大踏步前进。
走出这座小镇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除了卫乙、姬后山这六人，身后还多了一个人，不过若没有提醒，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他的全身都是黑色，就连眼睛的眼白部分都被罩了起来，只有黑眼珠是露在外面。如果你问，他要看侧面怎么办，那你就想多了。因为他根本没兴趣看任何东西。
此人名叫陈遂，是绛宾身边的杀手。绛宾让他替卫乙动手，毕竟卫乙身为博士弟，又在朝廷操演中，不可能自己亲自去动手杀人。至于寿西长现在何处，他只能说：在茂陵。
姬后山则似乎并不习惯这种冷酷的场面，或者说，他的心中虽同样有深沉的心机，却从未表现出来，他更喜欢和冰弦在一起的温存。
所以刚一出来，姬后山就连忙向卫乙坦白心声道：“乙兄，我真不知道宾兄是要让我们去杀人的，我只以为他想请你喝茶呢。杀人这事儿我是真干不了，我除了娶天下最美女子这一个本领，其它都不行。宾兄刚才说我是虚情假意、想在背后捅你刀子。乙兄，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
卫乙拍着他的肩，半带笑意而又神秘地道：“山兄，在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不论城府极深的桑大夫，还是权势遮天的绛宾国王，我都不害怕他们，甚至喜欢和他们合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让我感到害怕，你知道他是谁吗？”
姬后山岂会不知卫乙的所指，当即一副无辜的表情，求饶道：“乙兄，我真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定不要被宾兄给骗了呀。”
卫乙却不领情，只是续道：“如果有朝一日，真有一个人在我背后捅刀子，这个人必定是你姬后山。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出现，我也不后悔。因为我相信，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来捅我刀子，说明那时候的我，已经站在了天下的顶峰。”
说完，卫乙便带着婉婵诸人离去，只留下姬后山和冰弦、织梦站在一道。姬后山表现出很惋惜的无辜眼神，可是没人看得到他的眼神当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也许这就是绛宾说的“仁诡”吧？
婉婵还在路上不停地抱怨：“阿右郎，一个绛宾就让我们酸文署分崩离析了吗？我们苦苦建立起来的美好局面，就这样结束了吗？”
卫乙却牵着她的手，微笑道：“放心吧，酸文署不但不会崩解，恰恰相反，它会变得更加牢固。因为，所有人都被拴到了同一根绳上。这根绳就叫做‘利益’。”
“为什么？可是刚刚你和山兄说的话，让谁听了都会觉得寒心呢？我看见小梦的表情，她都快担心死了。”
“没错，那话让谁听了都会寒心，但只有一个人不会，那就是山兄。如果我不说这番话，那么我和他之间，就是非输即赢的关系。只有说出这番话，他才会找到我和他之间的共同利益，也才能破解绛宾给我们设下的这道兄弟阋墙的千古难题。”
“哦，我明白了！绛宾设下的这个题，也是非赢即输的赌局。我们赢，山兄就必然输，山兄赢，我们就必然输。而你刚才说话的意思，是寻求共同进退的可能性。你是想告诉山兄，只要让你变强了，他也会得到足够多的好处。可是，山兄真会这样想吗？”
卫乙坦然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谁？”
“冰弦。哦不，我也许应该称她为某公主。只有她能够游走于所有人之间，找到大家共同的利益，也只有她能保我的命。小狐君，替我抓住她，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