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异动来得莫名其妙,负责此事的咸阳令被叫去骂了一顿,半日方得出门,冷汗直流,大袖当巾,好好地擦了一把汗。皇帝叫他去,说六国叛逆越加猖獗,若再办事不利任他们放肆,他这个咸阳令也不要当了!咸阳令心中是叫苦不迭,他倒是想查出个所以然来,但这没来没由没线索的无头公案,却要他如何去查?这次被袭他也有份,皇帝一句话不曾抚慰,不知道似的,咸阳令又冤又屈,有苦无处诉。忽然灵光一现,皇帝不说要他捉拿凶手,只说不能任由六国叛逆放肆,那么压制叛逆就可以了?咸阳令恍然大悟,自去部署不提,只不知道多少无辜的百姓在这杀鸡儆猴中平白受苦。
夜寂,渭河一如既往的宁静,可听到淙淙的流水清晰地从船底流过。一直漆黑得几近死寂的舱底某个房间随着一盏如豆的灯火漫上一层淡淡的暗黄。暗黄中瞧得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身材魁梧,房间已是白天黑夜都暗无天日,他的双眼却被一条黑带蒙着,灯火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紧抿的唇线中看出他的不悦,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感。一丸药放到他的嘴边,他却乖乖的噙了,不带一丝的抗拒,许是习惯了,知道反抗不得。这一次,意外的,那人却取下他蒙在眼上的黑带,虽然房间昏暗,但他还是被这光线刺的眯起了双眼,待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吴庸行礼道:“清风大人。”
清风疲惫而精光犹在的眸子扫了一眼来人,“你是六国人,为什么不杀我!”当时困在那密室,迷迷糊糊的就要昏死过去,被一双手扶起,关进了这暗无天日的房间,只听得流水潺潺,昼夜不息,知道这是在渭河中,每日都有人给他灌下一丸药,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清风虽又渴又饿,这些天也不曾渴死饿死,却是通身无力,深思恍惚,时昏时醒。
“杀死大人,于人,于事无益,反倒徒生是非。一听说大人失踪,小人立刻想到了这里,幸好来的及时。”
“你既然不想杀我,为什么不放了我?”
“这几日风声很紧,小人不敢贸然出动。”
其实是不敢轻易放了他,清风冷笑一声,“你放了我,我回去后一字不提。”
“小人贱命一条,不值什么,只是想为公主讨个情。”
“公主?”清风那一瞬间只想到了飘絮,转念一想才想起镜氲也算是个公主。虽然给他下毒的是别人,但毕竟是她把他关起来的,罪过最大。
“我不会追究她的责任,可以了吧。”
吴庸淡淡道:“公主年幼,管教不严,平日里做了不少错事,万望大人恕罪,不要怪罪于她。”
清风已有些不耐烦了,“好了,我答应你不为难她就是了!”
“多谢大人,今日这颗,乃是解药,一夜之后,药性即解,大人自可回宫,小人便不奉陪了。”吴庸说罢转身欲去,忽然停了下来,微微的回首:“大人还不知道吧,高渐离已经被皇上熏瞎了。”说罢便出了舱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镜氲是有救了,清风要不追究,飘絮也不会再追究了,这件事,就这样抹平下去了。
清风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瞎了,瞎了,高渐离瞎了……手脚关节不能动,但清风却清楚地听到关节啪啪作响。恨意汹涌而上,对象却是谁?天底下能熏瞎高渐离的人只有一个,要他恨皇帝么?恨么?不恨啊,恨不起来,清风的脑子里掠过一道白色的衣袂,一痕寒水,遥远的歌声踏着他的心跳走来,压抑了多年的回忆,在这暗黑的船舱,在他最无能,最无力的时候汹涌而出。
他恨的是他的无能,他的无力啊!
飘絮和小七站在晨光微露的渭河边上,不远处一艘艘货船停靠,水光淡淡,渭河似乎还没有醒。
“殿下,就是这里。这附近已是掘地三尺,没有发现清风大人的踪迹。”
飘絮举目四望,闹哄哄的搜查已经结束了,渭河沿岸已经恢复了平静。飘絮忽然把注意力放在了漂泊在水面的船上,“船上可搜了没有?”
“搜过了,小七亲眼看着郡守大人带人搜查的。”
飘絮心道:若是别处,只怕他搜的还仔细些,就在近处,恐怕草草了事。“让人好好搜那几艘船。”
小七疑惑道:“殿下怀疑那些船么?这几天这里闹翻天了,就算有什么,估计也被吓跑了。”
飘絮正要说什么,小七眼尖,一个人影倏忽转进小巷,一袭黑衣,半长的头发不羁的披散开来,有些颓丧,又显得洒脱和随意。小七一阵狂喜,欢叫道:“清风大人!”不待飘絮便追了过去。他总觉得欠清风太多,清风待他如师如友,小七却在师父面前答应再不与清风交接……如此的忘恩负义,小七焉能不愧疚?清风失踪几日方才被人发觉,若不是他不去找清风,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清风失踪,又没有照顾好瑾暄,让她孤独而死,今日瑾暄就要下葬,小七怎能不焦急?
飘絮忙追了上去,那人对这一带似乎熟的很,像魔鬼一样,明明看见不远,近了却不见了,一抬首,又在不远的巷子里。咸阳城的大布局虽像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盒子中分出整整齐齐的格子,但在格子中却不一定能那么齐整,扩建的,拆迁的,加上地势起伏,小巷难免弯弯曲曲,那人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才看的一眼,便又不见。飘絮看得真切,叫道:“小七,别追了!那不是……”
话未说完已是愣了,两人走到一处废弃之地,四面将倒的墙壁上忽然站起密密麻麻的一圈人,手持长弓,已拉了满弦,黑黝黝却带着冷冷寒光的箭尖对着中间的两人。小七面色发黑,他虽无什么江湖经验,若按平素,万万不会中这样低劣的伎俩,连累飘絮陷入危局。但关心则乱,小七心急之下也不去多想什么,轻轻易易的就着了别人的道了。
看来来人是早有预谋,飘絮只看了一眼便被小七扑倒,重重的撞在墙角,耳闻呼啸尖锐,也无暇多想,手中的莫邪一挥,噼啪几声,几根羽箭打落,小七是打算用命护着她了,这一扑后背大空,已如把命交给了别人。
小七咬牙切齿地:“镜氲!”
飘絮道:“你们是六国遗臣?”话音刚落,又一阵乌黑的箭雨飞至,两人忙抽出长剑格挡,两人挨着墙角,只有两面受敌,暂时还奈何不了他们,但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别啰嗦了,快动手!杀了赢飘絮,不然咱们谁也活不了!”几人点起火箭,嗖嗖几声,两人身旁的烂木干草被点燃了,浓烟大起,热浪袭人。小七暗暗咒骂,这是要把他们变成烤刺猬!咬咬牙要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被飘絮死死的拉住。这时候出去必死无疑,但留在这里迟早也是被烧死。烟渐浓,迷漫了眼前的视线,格挡箭雨变得越来越困难,一支支寒箭带着烟痕穿来,眼不明,耳愈躁,小七恨的五内俱伤,紧紧的把飘絮护在墙角,飘絮几乎不能呼吸。
正等死,来路上忽然传来几声惨叫,两人听的真切,也不去想其中的异状,小七拉了飘絮的手,两人一面格挡箭雨,一面挨着墙根往来时的路奔去。飘絮一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所以两人并没有进入到包围圈的中心。墙上有人喊道:“有帮手来了,大家快上!跑了这一次,下次再难有机会了!”
飘絮回首看时,不期看到小七的背上深的浅的,正的斜的插着两支羽箭,大惊失色,看他的脸色,却是一如往常,这还是平时一点小痛就呲牙裂嘴,愁眉苦脸的小七吗?飘絮眼眶湿润了。
喊杀声却忽而止歇了。原本封住出口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身躯扭曲,恐怕里面都震碎了。面前站着清风,小七眨了眨眼睛,这是真的吗?今天已是瑾暄出殡的最后一天,小七都快绝望了,而清风,却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小七嘴角一勾,脸上顿时神采飞扬,一句“大人”就要叫出,却生生的哽住了。
那群人刹住了脚步,迟疑着对视:“清风……他没有死……”
清风垂着头,淡淡的吐出一个字:“滚。”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吓,这些人中自然也有许多是恨清风的,但清风毕竟是秦朝第一勇士,名声在外,这些小喽啰不敢轻举妄动。却没想到清风被饿了几日,已只剩下一口气了。清风本该一能行动就立刻回宫,出了舱,却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放心不下,强撑着跟来,杀死那两人,已是尽了全力。人群一散,清风便即软倒。
飘絮惊叫着扶住他:“师父!”
“快,带我去咸阳宫。”小七忙走上前来,扶抱住清风的身子,“殿下,我扶大人出去,你先去找人,找车来!”
飘絮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对自己的伤势浑然不觉,飘絮应了一声,慌忙转身,不忍再看了。
马蹄纷沓,不一刻到了咸阳宫。咸阳令派了大队人马跟随,他已是惊弓之鸟,这日一大早听说飘絮公主在宫外受袭,顿时慌了,虽听说公主无碍,还是立马派人赶紧跟上。小七陷入了昏迷状态,口中喃喃而语:“大人,快去看瑾暄姐姐,晚了……就见不到了。”
飘絮转眸看着清风,歉然道:“她死了,如今已是第七日,就要下葬了。师父,高渐离随时可看,瑾暄她却等不得了。”清风生平最怕进咸阳宫,今天虚弱成这个样子,却执意要来咸阳宫,除了来看高渐离,飘絮想不到其他的原因。清风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失神地看着窗外,瑾暄死了,那个陪伴他多年的女人死了,他却无动于衷么?
小七为了让瑾暄见清风最后一面,这些日子,日夜不分的寻找他,他却……飘絮一手抚着小七的脸,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
高渐离要去给皇帝抚琴,他的琴声带着渺如天外的宁静高远,能徐徐吹开皇帝的焦躁,愤怒,润泽皇帝发红发烫的双眼和嗤嗤冒火的咽喉。他已瞎的目紧闭着,不让人看到其中的空旷。循着前边引路的太监的脚步声慢慢的走,每一步都是自信而实在,没有瞎子应有的试探和畏缩,从后面看来,他似乎是个正常人,不是瞎子。清风的头靠着粗大的石柱,不忍看,不能再看了。眼看着他远远的来了,衣袂飘飘,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渺若星辰的高渐离。近了,愈来愈近了,却关闭了那双总乘着悲悯,沉静如古井的眼,见了他,应是冷淡,或应是无视的眼,他不会对他冷淡或无视了,他永远的无视他了。慢慢的,远了,远了,走过他的身旁,走出他的视线,一如当年他离开他们,背叛他们。
就算高渐离被熏瞎眼睛之前他在场,他敢去向皇帝抗议和求情么?他不敢,他不配,高渐离不稀罕他的帮助。而在咸阳宫加诸在高渐离身上一丝一毫的伤害,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清风的拳一寸一寸的收紧,直瞪着那远去的身影,一些话哽在咽喉,几乎要咆哮而出。
镜氲在不远的身后看着他,迟疑,委屈,又惊又怒,既悲既喜,咬了咬牙,纤指挑了挂在睫尖的泪滴,跑上去冲清风道:“清风……你,你怎么还在这里!那女人就要下葬了,你快去阿房宫啊!”
清风毫无反应,镜氲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上前道:“你怎么还傻愣着?快去呀!那女人临死前还想着看你最后一面……”说到这里镜氲一阵心酸,忍不住滴下泪来,一面骂自己莫名其妙,一面却止不住泪水滴滴答答。小七被抬进昭阳宫来,清风未死的消息立刻便传了进来,镜氲一阵惊惶,拔腿便逃,不知怎的来到此处,见到了呆鹅一般的清风。
见了他,镜氲那一刻只希望自己是死了的,这一刻才知道那些要他死的心是多么的愚蠢!想起从前那些日子,想起她大摇大摆地进出阿房宫,放肆招摇,那些时光瞬间蒙尘,再也不复返了……
镜氲哭的气噎喉堵,睁眼一瞧,清风还愣愣的,面无表情,无喜无悲的,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或许说,是听到了,但是毫不在意?
镜氲有些心寒,有些暗喜,有些无措,怎么会,怎么会,他怎么会不在意?镜氲还带着泪,却冷冷的笑了:“我真是瞎操心,你怎么在意她?从前到现在,她都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从前到现在,你清风大人喜欢的都是尊贵的公主!清风……你不去,我,我,我看不起你!我,我也不会再对你心怀愧疚……”意识到失言,镜氲倒吸一口凉气,清风却还是怔怔的,愣在原地。
时辰到,阿房宫的小门抬出一副棺木,几个等候已久的大汉接过挑子,一路沉默,往平民百姓聚葬之地去了。坟茔默默,秋风中寒树战簌,抖下几片枯叶来,随着那黑棺,一并的被埋到黄土里去了。
尘归尘,土归土,阿房宫最奢侈的葬礼无声无息的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