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很深,冰寒,小七只觉得全身一阵剧痛,随后是舒服的麻木,意识开始模糊。模糊间看见水流推动的巨大齿轮,心中恐惧,想着被这样的东西碾成数段……
小七的意识被强行拉回,未及睁眼,便吐了半肚皮水。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跺了跺脚:“哎,这小子是谁?怎来的?杀了算了!”
蹲在小七面前的男子浅笑着:“雪辰,莫着急,总会找到的。迁怒在他身上也于事无补!”
雪辰又急又怒,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男子忙跟了上去。
小七平躺在地上,眼睛逐渐清晰,快被流水冲散了的肌肉慢慢恢复了力气。慢慢的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不远处银线一挂,吊桥已全无踪迹。小七躺在深涧旁平整的石头上,身旁流水湍急。照方才那两人的话看来,他们原本是想来救柯函的,不想却捞起了他,情急之下也无心管他。
柯函还在水里!小七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一痛,随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一定,柯师父自小生活在这里。她虽不会破机关,但怎么逃生应该比自己有经验的多了。也许现下已脱离险境。支持着站起来,柯函的目的是黑玉牌,如果他去寻找,估计能碰到她!
南墨本院颇有些萧然,偶然见到几个墨家子弟皆是面露愤然,身负长剑,匆匆而过。这个世界在衰老,似乎一切都衰老了,连这个学派都呈现出苍老的色,连渐行渐近的春色都掩盖不住它的衰败。
大厅内外一片肃静,空气迟滞,连鸟儿都不愿经过。三个灰袍弟子肃立一旁,厅上副位端然跪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男子面色颇有些苍白,紧闭着双目,似在沉思,眉宇间却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小觑。青袍老者在厅上踱来踱去,不时用锐利的眼神扫视那男子。
“南墨的首领当初是不同意墨家对暴秦的策略才分离出来。当年,老前辈说由一个强大的国家统一了天下,天下就能得到永远的太平。而如今,天下已合十载,太平依然遥遥无期。事实已经证明南墨是错误的,由本院接管理所应当,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男子缓缓睁眼,谦恭,却带着泠然嘲弄:“自然,但,南墨可无修侠弟子啊!”
“你什么意思?”
男子语态轻松:“巨子带着七个人来接管南墨,不知是想接管哪些墨者?医者?辩者?兵者?工者?还是……”
“南墨自然是归属本院,难道我管不来么?”
男子笑了:“本院人才济济,吾等不才,不敢归附。”
老者脸上青气一现,正要呵斥,门外闯进一名南墨弟子,“巨子,首领,有人闯水墨阵!”
男子面色一变,随即如常,淡淡道:“她来了?”
“不知,首领……”
男子挥手道:“不必管她,她既然知罪,去闯水墨阵也是理所应当。准备棺木,又一墨者魂魄归来。”
“这……放任不管么?她的罪,可被前任首领免了呀。”
男子微微一笑,却是说不尽的坚硬冷漠:“可我没有免啊。”
小七扶着湿漉漉的岩壁,回首身后,依然无路。小七叹了一声,当他感觉到怪异,想回头的时候,怪事出现了,原本存在的路变成了一堵石壁,切切实实的石壁。只能往前,没有退路。小七知道自己是进了传说中的墨家机关了,不由得心中忐忑,墨家机关天下闻名,连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也不得不心悸三分。
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
身后已经没有路了,是闯还是不闯?
小七不禁自嘲一声,还有选择么?到了现在还在退缩?也许柯师父已经避开重重机关到达目的地了,难道要在这里哭着等人来救么?
往前行了几步,岩洞幽暗,小七险些摔了下去。仔细一瞧,脚下黑乎乎的,一团似雾似尘的灰色浅浅伏在脚下,也不知其深几许。前面更是黑暗迷茫,没有对岸。小七郁闷了,无路可走了,这是什么阵?探首往下瞧,恍惚看见一个黑影,在云雾间孤岛一般,恍惚斜下,似有路径。离地数丈之深,小七估摸着跳下去会不会先摔断了骨头。冷笑一声:我现下除了这身骨头还有什么?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死有何惜?难道要再一次无能为力么?
咬了咬牙,小七看清方向,纵身跳了下去。湿冷的风呼呼在耳边滑过,脚下的孤岛愈发的清晰,小七已经可以想象双腿落在上面会发出什么样的声响。蓦地,孤岛消失了,下面依然是深不见底的黑!小七先是一惊:我命休矣!随即咒骂一声,恶狠狠的问候了南墨的祖宗……
小七还没睁开眼睛便笑了,知道自己必然是在水里,这两日只怕喝了半辈子的水了。睁眼一瞧,四周虽是黑暗,却朦胧的认出不再是那洞中的光景,身下坚硬冰冷,是石头。耳边流水甚急,想是落入了地下河,被冲了出来。
小七走到干燥的地方坐下喘息,这南墨的机关也着实令人郁闷,也不知道被冲到了什么所在,还是南墨范围么?墨家仁厚,不愿多伤人命,所以有些机关是赶人就好?小七摇了摇头,就算是出来了,也要回去找柯函的!
天边一抹亮橙色,小七知道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躺在地上熨平自己的疲惫,小七的心是从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宁,这是奇怪的感受。在身边的人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他竟然能平静与安宁。随即又嘲笑了自己一把:至少我还可以去努力!至少我还知道要做什么!
天亮了,鸟鸣啾啾。山林里水汽氤氲,小七打起精神,正要朔流而上,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一条路,路的尽头但见怪石嶙峋,暗哑黑气弥漫其间,一派肃杀恐怖。小七甚觉疑惑,很想上前看个究竟,但,柯函生死未卜……小七扭头往来时的路。
南墨本院四面环水,仅凭一座吊桥进出。三日前墨家巨子来了之后,手下一个弟子不由分说要接管南墨的机关。南墨诸人敢怒不敢言,可笑的是那看起来厉害的弟子原也只学得些皮毛,只看的到肤浅的东西,自以为是地将南墨的机关改了几处。南墨修阵弟子好气又好笑,只等着看笑话。不想竟然真有外人前来,中了机关,那机关却早被改成孤岛式,如今吊桥没了,本院诸人皆被围困水上。
那弟子总算知道酿出了祸事,低头求教,想要修复吊桥,南墨众人只不理他。南墨本是墨家的一个支派,本是大大不如墨家本院的,谁知偏安一隅,却是将墨家的伦理主张继承了下来,而本家却是舍本求末,一味的崇尚武力,培养游侠义士,百年来,将墨家精髓几乎丢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大摇大摆的前来,大言不惭的说来接管南墨,要将南墨迁回墨家本院,光复墨家,南墨诸人怎不嗤之以鼻?
原本就有煌煌巨富,丢的干干净净,还怎么让人相信能接管的好别人的财富?
只是南墨领袖并未表态,南墨诸人也不敢造次,表面上对本家的人恭敬有加,却是不冷不热。
风朗气清,临崖平地上一方石案,案上一副竹棋盘,南墨首领子行跪坐案前,自己跟自己杀的正欢。
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走了过来,恭敬一揖,肃立一旁。子行微微一笑:“二师兄来了么?请坐。”
子滑坦然跪坐下来,“不知首领有何吩咐?”
“天外石的事,二师兄究竟知道不知道?”
子滑看了他一眼,这个比他小了十岁的师弟,直到今日还是让他看不懂,看不透,让人害怕。然,子滑没什么可愧疚的,他所做的,不过是师父也一直想做的事。
“知道。是我将天外石给了她。”
子行深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那石头就只能是石头了!”子行是不会把天外石交给她的,就算知道南墨已无她那样的天才铸剑师。
子行高深莫测的笑着:“现在呢?”
子滑心中一痛,现在,柯函在水墨阵中。自小,她就意志不坚,过分的软弱和善良,普通女儿一般的娇弱怯懦。她心里没有坚定的大义,没有信仰,只有对铸剑术的一腔狂热,孩子般的热烈。她不属于伟大,不属于崇高,墨家,对她来说太深太远,她不该来。前任南墨首领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当初的一番偏爱,却成了她的包袱,不合时宜的包袱。她是凡世之人,就该放她回凡世去。
师父原谅她了,为什么她还来?为什么要去闯水墨阵?水墨阵不是一般的旨在取人性命的阵法。水墨阵亦真亦幻,旨在追根溯源,从根源上解释自己的本心,本是南墨弟子修心所用,后来发现实在太过凶险,便不再启用。只有犯了大错的弟子为求师门原谅前去闯阵,出得阵者,几是脱胎换骨,再大的错都可谅解了。
但上百年来,只见闯阵者,不见归还者。
世间再险,险不过自己的心,险恶的心,可将人拉到万劫不复!何须世间催逼?
子滑扪心而问,亦不敢自诩自身完美,但凡一些缺憾,在水墨阵里都可被引发成泛滥之灾。柯函怎么受的了?她是那般的懦弱,这些年来,不曾真正面对过自己的内心,不敢选择,不敢承担,亦不敢抛弃自己的包袱。她闯不过的,只怕还在入口犹疑,便被毒瘴杀了。
子滑呆呆的想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子行看着他,脸上是残忍的淡漠,和这个已逐渐落入凡尘的学派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墨家严明的纪律,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的坚定,到了现在,抵不过半点凡世的情分!
这个学派没落了,无可救药的没落了。再严密的机关也守不住这一座孤岛,人心已沦陷,还拿什么来守?
春风吹来,微凉,那满目的春色,在子行眼里已是苍黄。浅笑着拈子,赢也罢,输也罢,均是毫无趣味。
一个弟子匆匆而来,行了一礼,“首领,她进了‘回首’。”
两人均是一惊,子行笑道:“‘回首’?想不到!她回的了头么?”
小七看到了那一线银色的瀑布,松了一口气,终于走回来了。水边荡漾着一个奇怪的物体。小七仔细一瞧,顿时心神俱裂,那是一具已然破碎变形的尸体!
柯函已被那水下的齿轮碾得支离破碎!而他,却被来救她的人错救上来!
他还天真的以为柯函不会有事的,天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呵,小七昂首相天,天色是残忍的晴朗,眼里发酸,喉间痛的快要裂开。凭什么自信满满的逃走?凭什么自以为是!又死了,又死了,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到,你还是个废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身边的人死去!
痛苦么?你的痛苦不过是对自身罪过的逃避,你以为你痛苦了他们就会回来么?你连痛都没资格!
小七仿佛站在咸阳宫外,仰望着那高挂云端的雪白身体。看见自己转身而去,就这样转身而去,穿过自己的身体,漠然离去。看见自己丧家之犬般张皇失措,在旷野寒风中簌簌发抖,看见自己滚在泥地里虚伪的哭泣。
一路逃命,他只看见自己的胆怯和怕死!所有的眼泪不过是在悲叹自己的命运!
多无耻!多可怜。
小七有些诧异地走向那个火光下那个单薄的身体。一丝响动,他被刺般猛地回过头来,眼中溢满了惊恐和防备,随即放大瞳孔,死死盯着小七。
小七看着那个自己,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吗?多么的丑陋和不堪啊!小七的声音充满了苦涩,话未说,眼泪已快掉下来,“你,为什么要逃?”
“我不想死!我怕!”
“不,不是,我不是怕死!而是,没有必要白白送死!难道和师父一起死了就能改变什么吗?”
那个自己眼中忽然充满了怪异的笑意,咭咭笑着,伸出枯瘦的手,尖利的指甲划拉着小七的面皮,干瘪的嘴皮颤抖着,扯出一个很大的缺口,露出森白森白的牙,一字一句,落入小七心里,滴滴灼痛。
“无能者的借口!”
小七脑中轰然声响,忍不住蹲下身来,捂住了头。
“难道不是吗?那对山中的老人对你那么好,而你只能哭着给他们挖坟墓,你还能做什么吗?为什么不报仇?”
“不,我不是不想报仇,我只是找不到,我找不到……”
想起老夫妇死时的惨像,小七悲从中来,对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疯子,为什么还是不能保护身边的人?为什么总是这样?
“那……你还能做什么呢?”
是啊,还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好。连水寒都弄断了,没有强大的灵魂,拿着神兵利器,又有什么用?想到当年那些豪言壮语,小七觉得那么的滑稽和可笑。曾经他以为那些荣耀是理所当然的,事实证明了,他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和路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任何的区别。小七的泪眼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多么无力的手啊,当初,还想着用这样的一双手,成为贵族,娶皇帝的女儿为妻……
小七的脑中一个激灵,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里:飘絮!飘絮的脸像浮在水面一般,微微的飘荡,变形,声音也像经过了很长很长的隧道,听不真切:“小七,我若只是利用你,你当如何?”
利用?强似无用!殿下你究竟想利用我做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明言?是我让你失望了么?
不,不是的,离开咸阳前,飘絮问他:倘若我只是利用你,你不后悔么?
直到那时,她仍然觉得他“可用”。
而他,却一直不停的否认,怀疑,自暴自弃。于事何补?
小七睁开眼睛,胸口痛的要死,眼泪模糊了的视线也逐渐变的清晰。那支离破碎的身躯还在水面上漂浮着,断裂的肢体冉冉的血水,流入水里,拉成袅袅的血丝,丝丝散了。空气中浅浅的血气腥香。小七抱起那破碎的尸身,明明知道自己不敢看,不愿看,却不能移开视线,看着那变形了的头颅睁大的眼球,死死的瞪着自己,小七心中发寒,胃里翻滚,双手不可抑止的颤抖,他不知道手上抱着的是什么,有什么样冰凉黏滑的触感。
那一刻只想把怀里的东西丢掉!
小七没有丢掉,柯函的笑容在脑海中逐渐清晰:那么年轻,总不能沮丧一辈子。想一想,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是继续怀疑和痛苦,还是,重新铸造自己的魂……
“我选择……重新铸造自己的魂!”小七的眼泪掉下来,这一刻,这个决定,不为任何人,不为任何的信任和依赖。小七只是想,铸造一个新的魂。
属于自己的,指引自己的,坚硬的魂。
原谅我的自私!小七在柯函坟前填上一把新土,喃喃道。
就算无用,我还是……不想放弃,我还是想站起来……对不起,没能保护你们,对不起,没有和你们一起去。眼泪撒在新土上,滴滴的深色。
起身而去,小七知道,身后的注视不会消失。那些死去的人,不需要任何的愧疚和痛苦,那些和他们无关了。而他,路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