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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飘絮被挡在门外。

数个时辰过去了,飘絮已站的两腿酸麻,赵高在里面,李斯在里面,连胡亥也在里面,为什么却不让她进去?数个时辰前,内侍前来告急,太医一个一个的进去,一个一个的出来,直到现在,还是毫无消息。

飘絮有些惊慌,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只是想不到这么快。

雨声繁杂,依然掩盖不了随行大臣的悄声议论,大家不敢直言猜测,只好不停的找人说话,缓解心中的不安。

终于出来了一个小内侍,喧飘絮入内。

屋内气氛诡异而沉重,所有的人都瞪着眼睛看飘絮。飘絮心跳如鼓,快步走过,不必人动手,掀开层层帐幔,看到床上已僵直的身体,惶恐和猜测顿时化作液体涌出眼眶。床上那枯槁的男人是多么的陌生啊,蜡黄的脸上已无半丝表情,这个庇护她半生的男人,还来不及报答就这样去了。一句“父亲”刚叫出口,忍不住扑到尸身上,尸体冰凉,凉得让人心惊。飘絮握着皇帝的手,忍不住痛哭失声。

赵高忙赶上前来,躬身在飘絮耳边道:“殿下莫要哭泣,而今太子未立,皇上驾崩的消息若传了出去,只怕朝局不稳!”

“……殿下,大局为重啊!”

“殿下!”

赵高终于面色一青,恶狠狠地,似乎要将她的耳朵咬下来,“我说,你不要再哭了!”方才李斯似有松动,一步还未及筹划,怎能就被这无足轻重的公主坏了大事?赵高紧握着拳头,瞪视着飘絮白玉般的耳朵,忽然回身抽出挂在一旁的皇帝随身佩戴的长剑,剑光闪烁,就要去揪飘絮的衣领。

胡亥冷冷道:“住手!”话虽轻,却带着令人心颤的恶寒。

赵高抬眼看到胡亥杀人般的眼神,心中一颤,“小公子,公主殿下再哭下去,大事不妙了!”牙关咬紧,瞪视着飘絮的目光如刀尖锐,似乎依然有割破血肉肌肤的力度。

胡亥道:“我说住手!”怒目圆睁,一声短促的锵鸣,手中剑出半寸,寒光闪烁。只要他敢进前半步,胡亥当下便可取他首级!胡亥忽然愤怒非常,双眸毫不掩饰的怒火熊熊,忽然觉得面前的一切是那么的可笑!赵高愣在那里,胡亥虽然桀骜不驯,对师长却还算尊重。赵高与胡亥对视许久,屋内空空荡荡的回荡着哭声,大雨如注,唰唰的雨声令人倍感心烦意乱。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对视许久。

李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皇帝一日不如一日,李斯也一日比一日害怕。扶苏即位,在他心里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皇帝,他太了解,就算真不喜欢扶苏,也不会放弃这个最优秀的继承人。皇帝讨厌朝臣在底下对太子人选的猜测,李斯便从不与人猜测。没想到,事至今日,竟然让小公子胡亥捡了个现成便宜。

方才他听出了赵高想篡诏改立的意图,当下断然拒绝,但心中一动,那一瞬,便想了一千个可能。理智告诉他,不能和赵高同流合污,继位者只能是公子扶苏,这是皇帝的愿望,也是天下的愿望。但是,公子扶苏一旦继位,自己的地位便岌岌可危,甚至连性命……

而小公子胡亥向无大志,一味的好武,诸事不放在心上,日后定是事事以己为要。

方才胡亥那一跪,李斯至今心中还砰砰直跳,原本以为永远不可掌控的胡亥,竟然在他面前低下那颗似乎永远也不可能低下的头颅。李斯直想哈哈大笑。

而这个敢于忤逆的赵高,不过是小小的中车府令,又是个阉人,谅也不敢与己作对。日后这大秦帝国便任由自己大施拳脚,施展抱负了!

想到此处李斯心潮澎湃,赵高还战战兢兢,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斯已想好一切的应对之法。他胸有成竹,他跃跃欲试,而面前的这一幕让他觉得那么的可笑,大事将成,他们却还在为些许小事吵闹。

胡亥一个人端坐房中,案上烛火摇曳,胡亥的脸静默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双目紧闭,再睁眼时,寻常平静得可怕的双眸翻滚着几近疯狂的疼痛。双眸死死盯着某一处,却并没有在看什么,浓稠的疼痛似乎要满溢而出,眼睫微闭,生生阻断了悲伤,手中长剑渐出,清亮的剑身倒映着他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双眼。将剑交到左手,长袖微滑,露出伤痕累累的右手,那只手和飘絮的一样层层叠叠细长的伤痕。胡亥慢慢的往这只手上划了下去,鲜血一滴滴,一道道,蜿蜒而下,宛若泪痕,血红的泪痕。

很久之前,胡亥就做好了打算,只要那个女人出嫁,立刻杀了她!若父亲在她嫁人之前死去,长兄即位,也立刻杀了她!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皇帝,他从来没有想过。

会拥有一切么?一切!

胡亥低低的笑了出来,忍不住越来越大声,几近哀嚎。

古老的宫殿似乎有恶魔夜哭,凄惨悲凉……

大雨刚歇,道路泥泞,行营却立刻开拔。皇帝忽然不肯召见任何人,也没有了游玩视察的兴致,身边服侍的人一夕之间变得行踪诡秘,不肯与外人交接。行营昼缓夜急,不过半月,便到达咸阳附近的行宫,驻扎不行。

流域要见飘絮,被卫士拦在门外,流域已有些不耐烦,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暴躁。正要用强,李斯恰巧出来,流域一把火还没烧起来便被当头浇灭。李斯看他一眼,“胡闹,回去!”

回到父亲所在的房间,流域迫不及待的问道:“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斯自顾整理者案上的书简,淡淡道:“没什么。你暂时不要去见飘絮了。”

流域一愣,看着父亲,李斯冷峻的脸上是不易察觉的一抹笑意。联想到暴雨夜行营紧张的气氛,随行大臣私下的议论,最近十几日太医反倒少去皇帝行营的古怪行为,流域心中一凛,一句话脱口而出:“皇上驾崩了?”

李斯右眉一跳,随即如常,忽尔怒道:“放肆,你怎敢妄自猜度!”流域低下头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疑惑道:“既然如此,应当立刻秘密派人到上郡,悄迎太子回朝,为什么没有派人去?”

李斯喝道:“胡说八道,立刻回房,不许出来。”

流域没有如寻常那般温顺听话,“我不走!”李斯有些诧异地瞪着他。想到这些天变得古怪的行营,父亲脸上的笑意和对他和飘絮的态度,流域眉头渐锁,心里咚咚跳,他不敢相信,“父亲,难道您……”

李斯微微的偏首,波澜不惊,流域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难道什么?”

流域的手心慢慢渗出了汗水,微敛心神,恭谨地垂下头来,“不,没有什么……”

“下去!”

流域行了礼,慌忙退出。

此去上郡,就是快马加急,也得半个多月,何况他身上没有官凭文书,无法在驿站换出马匹。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么?他一无所知,会不会坏了事?流域摇了摇头,将那些退缩压制住,倘若估计错误,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此时重大,不得不放手一搏!想到此处,流域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出了房门。门外铁蹄纷沓,兵甲沉声相扣,晚风袭来,篝火忽忽作响,明明暗暗的火光凭空给营帐添了几分诡异紧张。人来人去,无人注意他。

流域出得门来,策马飞快往西北而去。

身后,几条黑影随即跟出。

李斯在房中安坐如山,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微风,案上灯火明灭跳跃,但似乎没有影响他,手中的羊皮纸上寥寥数字,他早烂熟于心,何须烛火?

唇角挂着那丝古怪的笑意,自打计策谋定,李斯便一直将它挂在唇角,以至于迟钝如流域都看了出来。然而,李斯并不想去隐藏它。他从来不曾这般心得意满,得到皇帝赏识的时候他不曾,帝国建立,成了开国首相的时候他不曾,李斯一生一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而今,他忽然觉得脚下是坚实的大地。

厚实,安全,由他大步奔跑。

而这一切,都在他的笔下,这支笔,不过是寻常的竹笔,多么的无力,却能将横在他面前的一切障碍扫碎。

李斯含着笑,蘸满浓墨的笔尖在羊皮纸上滴下一圈墨色的泪滴,一瞬间,李斯的笑凝住了,一时千头万绪。

但只一瞬,那枝笔便自信而骄傲地划下去了……

飘絮守着皇帝的遗体,外面的一切她全然不知,也无从得知。这几日来,除了送饭的内侍,只有胡亥来此处。飘絮跪坐灵前闭目养神,皇帝的尸体蒙着白布,却掩盖不了腐烂的味道。十几日来,行营平静得诡异。飘絮睁开双眼,起身打开×房门,门旁两个内侍。闻声忙回身道:“殿下,您请回吧。”

飘絮猜到了最坏的结果,轻咬下唇,冷冷道:“就凭你们?”

一个声音阴阳怪气的接道:“凭他们自然是拦不住殿下的。”

赵高带着一队卫士行了过来。飘絮惊愕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卫士,不久前还忠诚而谦卑的皇宫卫士,现在已带着漠然,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她这个公主。

飘絮冷笑道:“原来是你!怪不得几个阉奴都敢拦本宫。”

赵高步步逼近,直碰上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飘絮嫌恶地转身入内。赵高命人关了房门,小心守护。

飘絮忽然明白过来,事情似乎远比她想象的糟糕。太子未立,君王又驾崩于宫外,还有什么情况比现下更危急么?已近咸阳,行营却滞留不归,难道……飘絮浑身发抖,她明白了卫士的俯视和怜悯,如今的她,命同草芥,倘若碍了他们的眼,说杀也就杀了,谁管她的公主之尊?

这些日子行营行踪诡秘,只怕也将皇帝的死讯瞒的滴水不漏。若身在咸阳,倘若有一丝消息泄露,那些忠诚于皇帝,期盼着扶苏的大臣,不必吩咐,自会迎扶苏回朝,而今……

他们想做什么?

飘絮镇定下来,淡淡道:“你今日此来,是本宫的死期要到了吗?”

赵高大笑一阵,道:“谁敢要殿下的命?谁人不知殿下可是小公子的心肝宝贝,谁敢动一根汗毛呢?”边说边挤眉弄眼,讽刺嘲笑得露骨至极。飘絮背对着他,没看到他的表情,却已面色涨红,屈辱和着仇恨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撑破眼珠而出,双手紧握,指甲深深扣进肉里。

“哦?既然不是,那是什么事呢?”

赵高敛住笑容,慢慢的变成疑惑,愤怒,鄙夷。飘絮不是凭着那酷似郑妃的美貌才得皇帝另眼相看的,如今身不由己,原先做好的一切打算都无从实施,除了镇定,飘絮什么都做不了。

飘絮忽然回过身来,瞪视着赵高,在皇帝尸身前,厉声道:“秘不发丧,滞而不归,你们想干什么?”

“殿下难道不明白么?”

飘絮想到了,但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你们想篡位!”

“哈哈哈哈,不是我们,是小公子殿下!吾等草芥,怎敢觊觎堂堂大位!”

“果然……今日来跟本宫炫耀,是已做好一切准备了么?”

“还差一事。”赵高从袖中拿出一卷羊皮纸,似笑非笑道:“请殿下帮忙。”

飘絮冷笑一声,却也接了过来,一看之下,忍不住全身发抖,咬牙切齿,半日,方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李斯!”情知撕毁亦无用,便掼在地上。

“好……好计策,好巧舌,若此书是写给本宫的,只怕本宫也要羞而自尽了!”

“如今,只要殿下将此书抄写一遍,大事便成了!”

飘絮咬了咬牙,忍不住恶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赵高似有防备,一掌下去,半边脸颊立刻红透,却屹立不动。

“无耻鼠辈!”飘絮有些不可置信,“你凭什么认为本宫会写?怎敢来此对本宫说这般无耻的话!”飘絮敬爱她的父亲,崇拜她的父亲,日间无事,以模仿父亲的字为乐,十数年来,竟尔写得和皇帝的几乎一模一样。皇帝的字扶苏是认的出来的,若无她帮忙,只怕扶苏不肯上当。

扶苏在一日,他们就不敢妄动,不忌惮扶苏,也忌惮扶苏身边的蒙恬,更忌惮蒙恬麾下的数十万兵马!

赵高冷笑道:“奉劝殿下还是写了吧。亲兄长死在自己手里,强过死在别人手里!”

“什么意思?”

赵高靠近她,压低声音,嘲道:“殿下忘了,臣之所以得先帝青眼,除了通晓律法,还有一能。”

飘絮吃了一惊,怎的忘了,赵高这厮乃是书法大家,模仿笔迹对于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跟随皇帝十数年,只怕在皇帝笔迹上的用心不在她之下。此刻赵高便在身旁,飘絮瞪视着那离他不足半尺的脖颈,道:“若你死了呢?”

“你说什么?”

“你自不敢杀我,怎敢保我不敢杀你?”

赵高骇然失色,飘絮拔出头上的银簪,长发流泻,青丝凌乱中,一抹银光如虹,刺向赵高脖颈!

几名黑衣卫士匆匆进来,将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放在李斯案旁,行了一礼,又如鬼魅般隐去。

李斯执烛行至跟前,燃烧的蜡烛大滴大滴透明的眼泪,靠近流域的脸。烛光爬上流域的脸,然后定格,空气中甜腥的血的味道。流域紧闭着双眼,眉头深深的纠结。半日,方睁开双眸,定定地看着李斯。

“想不到,连我也要出手,父亲……”

李斯清淡的笑:“你不该违拗我!”

“父亲,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流域转眸看着黝黑的屋顶,悲哀和疲惫涌上,流血的地方似乎已经流不出血来了。身旁这个男人,已经被贪婪和傲慢啃噬干净了,明知道他不会听进任何的劝说,但流域还是说了,“父亲,别忘记,您当初对小公子的……”

飘絮撞在尸身前的矮案上,长发散乱,狼狈不堪。

“想不到,你还留着这手!”

赵高大笑一阵,忽尔顿下,阴阳怪气道:“殿下忘了,臣之所以得先帝青眼,除了通晓律法,还有一能。”缓缓走上前来,伸手钳住了飘絮的下颌,力道重得几乎要把她捏碎!“小公子要的只是一只被缝住翅膀的鸟儿,缝了你的翅膀,他也不会责怪。”

“你竟敢,在父亲面前威胁我!”

赵高心中一震,那一刻眼中的凶蛮崩塌,随即阴笑道:“死人……能耐我何?你不写,罢,就让你见识一下老夫的手段!”说罢抽身而去。

“站住!”

赵高头也未回,只站住了。

“我写……你,拿纸笔来。”

赵高微微的回首,似有赞叹,“果然。”

门外早有人备了羊皮纸,磨好的浓墨,赭色竹杆毛笔,一一摆在飘絮面前。赵高将那丢在地上的羊皮纸摊在飘絮面前。

飘絮伸手拿笔,苍白如兰的指,微微的颤抖。赵高笑道:“殿下怎么忽然愿意了?”

“你是什么东西,大哥怎能死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蘸了浓墨,稍一迟疑,手中颤抖,纸上却字迹清晰,流水行云,专属皇帝的张扬而略带急躁的字迹一一浮现,令赵高胆战心惊,仿佛皇帝还在身旁坐着。皇帝很忙,每日批阅奏折无数,写字很快,从头至尾,不带停顿。写到“为人不孝,屯边十有余年,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飘絮忍不住扑倒在案放声恸哭。

烛火摇曳。

是夜,新月如晦,一队车马驾着特使车驾飞快往西北而去,不一时,便消失在莽苍的群山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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