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步云桥,再往山上走还得好一会儿。
江路云一路来的习惯当然是骑白马,可惜马吃不了爬山的苦,骑驴也是骑,当年吕纯阳还骑牛呢,以前天师府的张道陵算是最威风的,骑虎。听说现在的五斗米道那位张齐瑞还延续了这个优良传统。
江湖上年轻一辈最爱讲的就是个排场,这点江路云深有同感,江湖那么大要让别人记住你,需要花多大功夫?
金陵也就那么大,江路云成为这帝都浪子不也要苦心经营个好几年?
当下要说年轻一代的太上境界高手,首先是因为疑似断袖而丢了天下第一的青沄宫少宫主温寻,据说民间有爱慕他的姑娘自发写了一本《青沄记》就是写这位传奇美男子的,武道大会他的容貌气质真是迷倒了一大片小姑娘。
江路云到底没见过温寻,只知他走的不是一般人的路子,算是练了秘籍。
他在二十四岁就打败了江湖闻名十几年的齐沧海,后者算是天下第四。
第三又是位传奇了,与百年传奇陆九鸢同出一门,乃是昆仑的剑仙,如今在蜀山不知哪个角落,反正是闭门不出,成天睡大觉,只因有些年日不出江湖了,名字才排到了温寻之后;天下第一虽说是空着,实际上还真没人想坐,想想十几年前那位殷开山,横霸了中原又如何?西湖十九年,只有江路云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也有传说,北燕有个比温寻还厉害的人,成名也非常久了,几乎和殷开山是同时代人物,只可惜安聿与北燕十几年了一直在打仗,樵水之战前这位北燕高手根本没机会来安聿——
他其实也来过,在定西被江封二十万铁蹄挡住。真是神仙人物,飞剑在天又如何?这就是人的力量,一个人即使能如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即使能如陆九鸢白日登仙幻化九剑,也敌不了万人军队,敌了,也是死。
北燕的那位已经不出名了,出名永远不单单靠实力,要靠人气。人屠剑神殷开山,断袖宫主温寻,永远第四齐沧海,都比他有名,提一句,当下江湖,除了殷开山外,所知唯一能御剑的人就是这位北燕高手,太上龙悬,也有可能已入无相,甚至化冥。
化冥就很难说了,化冥是要渡天劫的,渡得过,仙;渡不过,死。
化冥不是凡人该有的境界,走入这一步,不是仙,也是半仙了,殷开山十几年前就摆明了说过,他不屑成仙,他就要站在这片大地上,去人的顶峰!
他做到了,也狠狠的跌下来了,他被摧毁的不是作为剑神的身体,而是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的责任,殷开山或许不是合格的剑神,他执手中剑时,并不能做到心无杂念,他还在乎别人。
所以十几年前,也有说法,北燕的那位更加厉害一些。
这就是如今江湖众人所知的高手榜,除去空着的天下第一,榜上共有九人,有半数都不是安聿王朝的人,实力实际上还模糊的很,十人中除了温寻,年轻一辈也并不多,大多是成名十年以上的江湖老饕,都是奇人,怪人,高人——
有个真真奇怪的事,评榜的人说来江路云最最熟悉不过,牡丹亭主瞻台褚羽,他另一身份是天下两大奇医之一,另一人奇,乃佛陀再世,死了都给你救回来——只要没臭。
瞻台褚羽奇在从不救人,或者说他救人开出的条件未免太高,往往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负担的起。
众人都说蒙古大夫瞻台褚羽简直是有病,有一巨贾得了花柳病,严重的很,下半身溃烂,到处找人都医不好,他做好了散尽家财的准备找到了瞻台褚羽,瞻台收了钱,叫人直接把他那活儿给切了——
妈的,真是永绝后患,一劳永逸。
还有一人,瞎了左眼来找瞻台褚羽,希望神医让他左眼恢复正常,瞻台褚羽心情好,一口答应,拆了纱布,左眼还真好了,右眼居然瞎了!来者气有何用?你说的他瞻台褚羽都做到了。
这算哪门子治人的办法?所有钱都到了瞻台褚羽的口袋,牡丹亭主天下闻名,最有名的原因还是因为——有钱。
瞻台当然也会救人,且救活过无数人,有口皆碑,不就是收费贵一点么,大家都明白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瞻台褚羽是怪,大多时候也不随便救人,看的都是心情。但据说另一奇医,更怪,开出的条件绝对不是钱这么简单,这一点,瞻台自认医德高尚,收钱办事,绝不拖泥带水。
好了,说到天下高手榜最奇怪的一点,榜上九人皆入太上境界,高则无相,次的也是登阳,可瞻台褚羽尤为特别的评了个天下第十一,不是别人,是三清山看星星的周梦蝶。
此人除了懂星象命理外真乃什么都不会,行走江湖必备的武技,他不行,和痴呆小儿幺儿打打还行,三清看家本事炼丹他也不会,他若进了炼丹房,那非要着火不可。
实在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可周梦蝶连道家论辩也不行,天下九家,儒墨道法兵阴阳,谁没有个把典籍?周梦蝶名字取得雅,可连《道德经》也没完整看过,有一年岁末周梦蝶在天下道统来客前,说了一段很著名的话。
“什么是道?修什么道?人想成仙真乃做梦!”
旁人就说了,那陆九鸢呢?三百年前陆九鸢白日登仙围观者一百二十七,远望者四百七十五,紫电云,清玄霜,山雷霹雳,玉虚生烟,陆九鸢幻化九剑,白日登仙总是真的吧!
周梦蝶道:“陆九鸢登仙后有人再见过他吗?说不定不是成仙,是死了。”
一语惊出,满堂瞠目,还是王兴宗把他拉了回来,这人啊,上辈子定是在天上受了委屈哟,这辈子当了个被贬下凡的谪仙,心里不平的很。
天下第十一,目穿千里。
还是好好在山上当个算命的吧。
周梦蝶记性确实不好,江路云加冠那一年来过一次三清山,那时二人就成了莫逆之交,《绣榻野史》、《桃花庵记》的恩情他这会儿想起来了,可惜不是认脸认出来的,还是江路云手上两本《牡丹奇缘》、《杏花天》,才让他记起了故人。
其实周梦蝶挺想江路云的,他也挺想西华殿中不说话的女子,但这两种想大概不是一种吧,他觉得两个人挺像的,不是长得像,是给人感觉挺像。
江路云此前到过三清山两次,一次挺久了,十年前,江澜沧素衣上山,江路云离开时,远远看了姐姐的西华殿,他知道姐姐余下一生,不能嫁人,不能爱人,她是王朝御点天女,需服侍上神,以保国家风调雨顺。
屁话。
第二次隔了很久,是三年前江路云加冠之后,那次他在三清山上住了快一个月才走,七年,姐姐的容貌一如七年前那般清丽而脱俗,是啊,谁又比她更适合做这山上的天女呢?
三年前,江澜沧笑着问他:
“姐姐老了吗?”
江路云也笑,道:
“我姐这么好看,怎么会老?不过是第二好看,最好看的还是娘。”
到山上时,夜已深,西华殿的灯火已熄,三清殿也安静的很,唯有一盏灯微微的闪着光。
江路云安顿好了一同上山的明川,青漪,给了信给山下的徐元晋,便独自一人进了三清殿,那人正站着,似乎已等待了他很久。
正是三清掌教王兴宗。
他回头,见着来人,道:
“你来了。”
江路云点头,道:
“师尊。”
那人笑了,又摆摆手:
“你非我弟子,不用叫我师尊。”
江路云笑笑,道:
“十年前若不是师尊救我姐,我二人今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何况您有恩与江封,我唤您师尊也是应该的。”
王兴宗望着江路云,突然一个响指弹了江路云脑袋一下,笑道:
“臭小子,装什么装,你以前都叫我老王,现在才叫什么师尊,晚了点吧?”
江路云“啊”了一声,摸摸额头。
“老王下手还是这么狠,看来我姐在山上也吃了不少苦头,我苦命的姐弟二人啊···”
王兴宗也忍不住笑了,他保养有道,看上去倒颇有仙人风姿。江路云第一次上山叫的还是王仙人,第二次就是老王了,王兴宗不似一般道人生的高瘦,他个头不高,却不单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也没有所谓仙人飘飘然两脚都不着地的感觉。
十年了,老王也老了,更老了。
王兴宗道:“澜沧很想你,明日见着可要和她多说说话。”
江路云点了点头。
王兴宗见他不语,走近道:
“这次不会再回去了吧?”
他指的回去,指的是回金陵,三年前江路云加冠本就应该离开金陵,回到定西继承爵位,未曾想,太后仙逝,江路云在金陵又守了三年孝期。
这个昔日上山恋恋不舍的少年早就长大了,三年前,他在山上听闻消息不动声色,心平气和和众人道了别,又独自下山回金陵去。只是走的时候再多看了一眼西华殿,和他十三岁第一次上三清山时一样。
西华殿中,是他最后的亲人。
三清山近年确实以司天象而闻名,可事情的发展往往在一瞬之间,即使预料到了又怎样?有时,很多事情真的无法更改,尽再多的人事,也逃不过一个命字啊。
那时王兴宗又何尝不是这么和大将军说的呢,可是那人还是固执的很。
也罢,王兴宗有愧于故人,但好歹保住了故人之女。
江路云看了眼王兴宗,道:
“其实我知道我娘不是得病死的。”
王兴宗看他。
“江封独身进金陵,定西却有搬不走的二十万铁骑。死了江封一人又怎么震慑二十万定西军?天下人都说,定西军是江家的嫡系部队,除了江封的命令谁也不听。这话错了,人心是一定会变的,更何况他们所相信的那个人死了?”
王兴宗依旧不语。
“江封没有听你的话,千里赴金陵,是他这辈子犯的第二大的错误。他最大的错误是他太强,强的耀眼,强到逼得北燕还了幽云十六州,逼得大凉称他‘西帝’,逼得关西二十八城东路悉数归降,只要江封的名字出现,就是战无不胜,不战而胜。”
江路云看了眼那忽明忽灭的油灯,言语有些止不住的微动。
“江封太蠢,蠢的不可理喻。他难道不知道功高盖主,必取灭亡吗?不知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娘知道要保全我和我姐,就只能她去死。这是什么道理?就因为我娘是北燕人,就能成为江封叛变的理由?我二哥死在樵水之战裹的是安聿的旗又有谁说?”
江路云转身,道:“十年了,我终于走出来了,我牺牲了我娘的性命,牺牲了我姐一生的幸福,我花了整整十年,终于回到这里,要回家去。”
王兴宗仿佛看见了那个十年前陪着姐姐初来三清山的少年。
江路云歪了歪头,又不正经笑笑。
“还好回去前,我已经狠狠敲了金陵那位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