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夜晚,在雾笼半月时有了一丝丝微风,吹动了荡子里低矮的芦苇,吹皱了一池的碧波。这个夜晚过去的不知是快是慢,等天快亮的时候,明川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一直醒着。
因为夜晚很安静,抱着刀的少年一直用眼睛观察,用耳朵听,可是**静了,他不知道该看什么,该听什么。
然后,天就亮了。
江路云再出现的时候,明川确定自己没有睡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打了个招呼,江路云嗯了一声,拍了拍衣服上的些许灰尘,不知是不是结了露的原因,江路云咳嗽了一声,然后抬眼,似乎没有睡醒的样子。
对于昨晚金蝶儿的意思,明川当然是不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这孤男寡女的在一起这么久,都在做什么,好像有点不好说?明川顶着一双熊猫眼,小心翼翼问道:
“那个···你还好吧?”
江路云看他一眼,道:
“挺好的,前两天一直赶夜路,也没睡个好觉,昨晚睡得挺好,就是湿气太重,我又有点伤风了。”
说罢,江路云又打了个哈欠,似乎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明川又问道:
“那个···你身上的毒没事了?”
江路云抬了眼,道:
“嗯,差不多没事了。”
这差不多又是什么意思?明川有点脸红道:
“喂,你不会真被那个蝴蝶老太婆给···给···给那啥了吧!”
“啊嚏!”
江路云打了个喷嚏,一脸听了笑话的表情,此时只见他却也无异常,脸色较昨晚要好了许多,只是竟然也顶着一双黑白眼,一副渴睡的表情。
明川本也昏沉,开始有些瞎想了,江路云歪嘴笑的别有意味,只道:
“金蝶仙子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刻,一定就是这个晚上,她最难忘的人,也必定会是我。”
明川恍然大悟,眼前这人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奇怪的是,明川左看右看,却没有看到那咄咄逼人的金蝶儿和她的金粉蝴蝶们。
他又是四处张望,江路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道:
“小明川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打败了临崖阁二层守阁奴的?”
江路云这笑绝对是坏笑啊,明川把脸一扭,道:
“不想知道!”
江路云楞了,这可是自己从来不会说的绝密啊,怎么明川还不买账了?江路云又道:
“那小明川就不好奇你师父我,哪来的这一甲子内力?”
江路云的内力底子虽然莫名其妙的,明川却不是不知,一般来说,内力强劲之人对所谓的‘毒’的抵抗力也就越强,受了伤后恢复的速度也就越快,这将近一甲子年的至纯之力,江路云自诩是用来保命的,不知此时可派上了用场?那堪比太上登阳的内力,要是能转化成外家功夫,又有多强?
明川觉得眼前人不过逗弄自己,依旧转头,道:
“没兴趣!”
敢情对江路云那么轻易就屈服了金蝶仙子,明川这会儿还在不满呢,可是江路云这一脸真诚的表情,惹的明川还是问了个问题,只道:
“那丑女人花蝴蝶呢?”
江路云神秘笑道:
“总有一天还要再见的。”
那老和尚盘腿坐在了地上,一夜一言不发,越中棠昏迷了一宿,此时却是清醒了许多,但也没彻底醒来,此时清醒的出了江路云和明川,却还有两人。
原来是那金蝶儿下了毒手的那对夫妇,那男人脖子上系着绳索,粗重的呼吸声是明川在夜晚唯一能听得到的活人声音,可眼见他双眼无丝毫神采,口鼻中是涎水流出,这金蝶儿不在,他仿佛不知要去舔谁的衣角,变得有些狂躁,那样子,竟真像是离开了主人的一条狗。
一条永远听话的狗。
那妇人虽然已经被烧哑了喉,却是一直蜷缩在那汉子的身旁,她也许是眼泪流的太多,把眼睛烧的红肿,她想发出的呜咽声都被那汉子的狂吠声盖过,她一点点靠上去,那汉子却完全认不得她,只张着一张嘴,血红的眼睛,好像要咬人吃人一般··
再看那本是年轻漂亮的夫人,身上原来已经有了数不清的伤痕,有些是那毒娘子金蝶儿抽打造成,有些却是那原本是她丈夫的男人撕咬的痕迹。
这个女人的神智还清醒吗?她还知道自己是个人吗?
江路云沉默了片刻,突然对明川道:
“明川,这个男人已经没救了,杀了他吧。”
还不待明川回答,江路云又道:
“把刀给我,我来。”
明川楞了楞,还是将手上刀递到了江路云的手上,江路云左手接了刀,出鞘。
明川突然有些恍惚,上一次见到眼前人拔刀,是什么时候?自己四年前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拔了刀吗?那时自己正在浑浑噩噩中活着,因为没有目的,被告知的就是杀人,杀人!那时自己正是要杀了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伙伴,那握刀的手却被眼前人握住。
而那之后,自己握刀却是有了目的。
握刀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保护别人。
江路云左手提刀,正是要下手,那妇人却突然发了疯,知道了江路云的意图,连滚带爬的靠近了江路云,只用那双已经乌青血红的脏手扯着眼前人的衣襟,瞬间衣角上便是有了一片血污,那妇人惊恐的又松开了,只是瞪着一双难以形容情感的眼睛,死死看着江路云。
她拼命的摇头,那身后的男人却是完全不知所以,他不是习武人,半点内力没有,早就被金蝶儿那蛊毒给蚕食了心智,他再不认识以前心爱的女人,甚至常人的正常思维都没有,他这一生已经毁了!
江路云怒道:
“他已经不是你的丈夫了!”
那妇人依旧是死命的摇头,她的神智却是清醒的,她又何尝不知,自己的丈夫现在已经变了?可是她的丈夫,是因为要保护她啊,要不是自己那天在芦苇荡子里出了声,惊动了那个可怕的女人,又怎么会害得他如此呢?她心如刀绞,却说不出口!
江路云看了看她一眼,明川只是一语不发的看着。
这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江路云突然自嘲的笑笑,自己怎的这般矛盾?自己天天挂在嘴上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是随便说说吗?这世上万千生灵多的去了,自己凭什么决定别人命运?
江路云向来不允许自己活的难看,可不会每个人都像他,有和他一般的际遇。
罢了!
江路云把刀收了,还给明川,明川依旧一言不发。
江路云去拍醒了越中棠,明川扶了那老和尚,两人一马,正要出芦苇荡子。
那妇人惊喜万分,连忙上前比划,她也是芦苇荡子里人,知道路要如何走,江路云点了点头,四人骑马,便是一路向西。
江路云回头看了看那妇人,突然道:
“明川,我说我这一双手,其实已经杀了数不清的人,你可相信?”
在十六岁的那个深秋之后,江路云失去了他的刀,对于抱着刀的人来说,刀本该是生命,而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刀要重过生命!
四年的平静。
加冠那年的冬天开始,春华宅便是多了很多客人,很多不速之客,他们也拿刀拿剑,他们也是这座江湖上的人,可他们的目的,却只有杀人,杀了春华宅里的这个人。
他们都死了,死的干干净净。
金蝶儿离开芦苇荡子时面色如土,容颜似乎都更加苍老了,她头脑虚浮,四肢无力,活着和死着也没什么两样。
原来江路云的内力是这样来的啊,金蝶儿自己都觉得这种方法卑鄙!狠毒!令人不耻!
每杀死一个人,只要江路云愿意,都可以夺走那人所有的内力,江路云自己是笑嘻嘻说不过自卫而已,可是他的身体里,却是有无数死去之人的怨魂,他们日夜的侵蚀着这个人的心智,可这个人却是个怪胎,硬是用自己的内力去消化了别人的内力。
三年登阳,靠的是那些要杀了自己的人,也是靠了杀了那些人的自己。
江路云笑嘻嘻对金蝶儿道: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杀过女人,也从来没有杀过不想杀我的人。仙姑交出解药吧,回头告诉你家王爷,他还有多少人也尽管派来,不过最好自报了家门,这几年想杀我的人挺多的,怕分不清。”
白马麒麟,左手是刀,右手是鞘,不管天下不平事,只防要害自己人。
江路云吹了声口哨,对明川道:
“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我们这就去临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