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楠苑明厅里,老夫人挺直了脊背坐在上首,手中佛珠捻的飞快,人却板着脸一言不发。
她沉默不语似在思索,没人不识趣开腔打搅,连方子恒都只能干着急。一时间屋中只有老夫人手中檀木佛珠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空气仿佛凝滞,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方子恒在长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他已经记不得是几次做这个动作了。他几次开口想打断这种难耐的沉默,都被方姨娘用眼神制止。
屋中四角摆放的冰盆寒气四溢,老夫人不经意的瞄了一眼,数佛珠数的飞快的手指陡然一顿:“当差的人都死哪里去了?不知道人老了受不得寒?摆那么多冰盆存心的是不是?”
她声音尖锐急促,帘外顿了顿,很快两个丫鬟进来磕头请罪。
谁都知道她是无故迁怒,两个丫鬟亦心知肚明。谁都知道老夫人越老脾气越大,听不得半点逆耳之言,在场也无人敢多言求情,连无辜的丫鬟都只一个劲请罪,生怕求情惹了她不痛快,罚的更重。
好在她此刻心烦意乱,也顾不得惩戒她们,挥了挥手便作罢。程姨娘见状偷偷抬头打量老夫人的脸色,发现她嘴抿成细细的一线,眉头紧蹙成川字,整张脸明明是绷着的,皱纹却愈加明显。
很显然心里边并不像脸上表现出来的镇定。
阳氏的女儿死而复生,对靖王妃来说不过是眼中钉又回来了,对她么……程姨娘觑了老夫人一眼,眼中尽是讽刺与幸灾乐祸。然而很快她就收起了别样的情绪,低眉顺眼地走到老夫人身侧,朝她身边的嬷嬷点了点头,便给老夫人按.摩起来。
老夫人并未拒绝,屋中又恢复了难言的静默。方子恒几次坐立不安,但都被程姨娘眼神安抚下来。
“死而复生……怎么能……”
老夫人低声呢喃,神色复杂。
“老夫人多年来吃斋念佛,日日诵经,偌大的京城谁人不知靖王府的老夫人宅心仁厚最是虔诚?婷姐儿醒来,焉知不是老夫人的功劳。”
程姨娘笑的恰到好处,温柔和缓的声音和她人一样舒服。可那乍似是奉承讨好的话,在老夫人耳中兜了一圈却变了味。
老夫人猛然回头,死死盯着程姨娘,眼神凶残的像林中十天半月不曾进食的饿狼。
程姨娘被她凶狠的眼神唬了一跳,恰到好处的笑容僵在嘴角,正按.摩的手不知所措,神情中难掩错愕和尴尬。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磕头求饶。
“你有何错?”
“奴婢、奴婢有错,请老夫人责罚!”一旦惹老夫人不高兴,万万不能求饶,没错也要说有错。程姨娘深谙其道,口中不断说了讨罚,头也砰砰砰的磕,脸上更是极好的表现了惶恐、茫然的情绪来。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险招。
老夫人信佛,却是半路出家,原因他人不知,程姨娘却是知晓。手上沾染的血太多,煞气太重,心中有愧,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最终智能将解脱之法转向佛门禅宗。她吃斋念佛是为了忏悔赎罪,为了平复心中不安,也为了安抚那些已去之人的愤怒,而今日却有人告诉她,她的虔诚换来了那人女儿的死而复生,她如何不惊不怒不惧?
程姨娘要的却是她的心虚和畏惧,只要她心中有鬼,她就能利用一番。
“你……罢了,你那点心思我如何不知。”多年来脾气见长的老夫人难道的压制了怒火和惊恐,故作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就是怕亏了欣姐儿么!我都省得省得……”
蹙眉沉吟半晌,最终吩咐身边嬷嬷:“去看看王爷回来没,回来就请过来,没回来派个人守着,一回来就让他来一趟。”
见老夫人和缓下来,程姨娘便收了那番作态,欢欢喜喜给老夫人捶腿,谄媚至极。
“方家小子,你说你用的方术?你何时又学了方术?”
语气温和,话中却有讽刺意味。
方子恒毫无察觉:“有些时日,学艺不精师父不让宣扬,今日在婷妹妹身上试了一试,不想竟成了。想来已学了精髓,只是师父过于严厉,又担心我骄傲才那般说……以后老太太若有头疼脑热的,也不必找大夫,直接唤我便是,费用从优……”
老夫人如何看不出方子恒扯谎,只是毕竟是定国公世子,她也不揭穿,暗暗思索他和慕容婉婷的关系。不多时,丫鬟进来禀报说王爷正在书房见客。
“可知是何人?”
丫鬟瞅了瞅老夫人的脸色,方才慢吞吞道:“奴婢听说是阳家大少爷。”
听到阳家两个字,程姨娘彻底松了口气,给老夫人揉的时候也就不自觉的用了力气。
“嘶,使大力作甚?”老夫人怒目,随后又摆手赶人,“走走走,去守着王妃,记得招呼好江神医,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那大小姐……”
大小姐指的是慕容婉婷。
“她不是醒了吗?身子必定虚着吧?多休息休息,最近不必见客。”
只说身子虚多休息,却不请大夫。
方子恒眯了眼,却也不反驳,只起身告辞。
只是他还没开口,老夫人便道:“世子必定挂念婷姐儿,只是世子毕竟是外男,不方便,且婷姐儿身子虚弱,怕过了病气。不如世子先行回府,待婷姐儿病愈,老身定要婷姐儿亲自登门道谢。”
病愈……哼,本世子倘若不管,婉婷怕是等不到病愈那日了。
方子恒笑眯了眼:“既如此,小子便先行告辞。”
方子恒刚走,老夫人一脸慈眉善目便垮了下来。
“太太,听闻昭觉寺法事灵验,不若……”
老夫人脸色几经变幻,最终阖了阖眼,勉强点头。片刻后又吩咐:“看紧她,倘若不知礼仪廉耻同方子恒私会……暂且不管。”
暂且不管并非一直不管,嬷嬷明白她的用意,点点头给她按太阳穴。
方子恒出去不曾见着慕容婉婷,想是让程姨娘带回了芜苑,转身便往芜苑去了。谁知刚出芜苑就遇见了不速之客。
“小子,想娶那丫头?行,倘若你开口求爷,爷就让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