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修士被人间凡夫俗子称作仙人，可即便是纵观九洲古今传说，也少有人真的能如仙人般不老不死，除却那些屈指可数的白日飞升者，最厉害的大抵也不过是活个几百岁，然后待到暮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修为流逝，身死道消。
人死后总是希望能有个地方来安葬尸身，修士也不例外，割鹿山上就有一座葬身崖，坐落于指归峰上，除却那些真的是尸骨无存灰飞烟灭的修士外，山上大多数修士死后都被埋在了崖下，而那面篆刻满了死者姓名事迹的崖壁，则被山上的弟子们私下里叫做死人榜。
这几日，半年前成为山主首徒的俗世子与翠蛟峰弟子的生死比试，在山上可谓传的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看笑话般的等着那名走了狗屎运的俗世子惨死在生死台上，更有甚者已经拔出手中长剑，叫嚣着说已经在死人榜上替他留了位置，只待他身死道消，便亲手替他刻下姓名事迹。
当真是天大的荣幸啊，这要是放在半年前，能够被如此多的修士惦记，即便是惦记着让他去死，估计苏凉也能给半夜乐醒。
可现在，苏凉却把他们的叫嚷声，当成了以前在小龙门时那些个看门狗的嚣张犬吠。
……
那座在割鹿山上都是闲人不得进的破落山丘里，苏凉在那间简朴宅院里呆了足有两天后，破天荒头一次走出院门，拎着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破烂斧头，慢悠悠的来到那片进崖底前女子山主领自己走过的树林，停下身，办起自己的事情。
砍树。
然后铸棺。
棺材嘛，当然是给死人住的，只是不知苏凉做的这口棺材，究竟是送给别人，还是留给自己。
苏凉从来都不笨，甚至可以说是颇具灵犀，以前在俗世时，不论是在商召王府还是小龙门，他都会努力的去看去学一些下人小厮根本用不到的东西，而且偏偏能很快上手，例如当年在商召王府，他就曾偷趴在窗上看那些个小王爷读书识字，死命记住那些贵人的高谈阔论与琴乐棋谱，偷偷学着仅撇过几眼的那位王爷的举止气度；到了小龙门后，接触的人愈发增多，角色也愈加不同，贩夫走卒、文臣武官、男子女子，苏凉学到更多对他来说不知是有用还是无用东西，男子讨好女子、官员训斥下属、小人算计庸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铸棺，养马，编蓑衣，是苏凉跟小龙门里一位早死的对自己还不错的老马夫学的，至于为什么要学这在世人看来一点儿都不吉利的手艺，苏凉也不清楚，他只是知道一点，是人，就总是要死的，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
三个时辰，由上午至黄昏，苏凉都在做着他的棺材，终于等到太阳已落下大半时，苏凉躺进自己做好的稍显简陋的棺材里，静静地望着天边红霞，不知是累了在发呆，还是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当苏凉打算起身离开时，却突然被一道黑影重新扑进棺材里，体内气机牵动的苏凉抬头看去，却没想到是已足有半年没见的小女娃祁阳关。
嘴角露出一抹会心微笑，苏凉望着趴在自己身上脸蛋儿愈发精致可爱的小女娃，笑着问道：“小师傅怎么有空来看我这没出息的徒弟啦？”
把头撇向一边，小女娃生气的撅起嘴，气鼓鼓说道：“不是你师傅啦，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现在是素衣姐姐的徒弟。”
听到小女娃的话，苏凉心中暗暗吃惊，素衣，女子山主的名字吗，看来小女娃与女子山主的关系不简单呐。
只是这个念头刚起，便被苏凉硬生生压下，望着小女娃的赌气表情，苏凉强忍住心中笑意，神色慌张道：“别介呀，我那也是身不由己，整座割鹿山有谁敢得罪山主，她想收我做徒弟，我一个刚踏上割鹿山的小人物哪敢不听。”
眨眨眼，似乎觉得苏凉说的有些道理，只是不想就这么简单原谅他的小女娃转过头，冲着苏凉大声说道：“哼，就算这样也不原谅你，你在崖底修行的时候我去看过你好多次，可你上来后都不去看我。”
一脸苦笑，苏凉心中无奈想道，小祖宗哎，我刚上了崖顶就被女子山主给派去送死，哪还有心情去看你呦。
可现在这情形，瞅着小女娃那撅得都能挂油壶的嘴，苏凉只能告饶道：“小师傅，是我的错，我真是该死呀，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天天去窥天峰上看你，保证次数多到让你以后看到我就想吐。”
终于不再撅着小嘴，脸上挂起笑容的小女娃眯着月牙般的眼睛，望着苏凉说道：“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师傅了，不然素衣姐姐听到会不高兴的，反正现在你的辈分也比我大，就跟老槐爷爷一样叫我小阳关吧。”
苏凉咧着嘴道“好嘞”，心中却在想着半年前刚从淮安城来割鹿山那会儿，被小阳关这样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娃娃叫徒弟心里老觉着别扭，可到了现在，自己倒是想叫，却怎么也叫不成了。
看到苏凉不再说话，小女娃这才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一脸担忧道：“苏凉，我听了老槐爷爷说，你明日要上生死台跟人比试对吧？”
苏凉轻轻点头，自嘲道：“嗯，听山主说是翠蛟峰的一名六品境武夫，可比我这修为刚刚八品境的半吊子水平要高出太多，也不知人家听说是要跟我比试，会不会觉着掉价。”
小女娃疑惑问道：“与高出自己两品境界的人比试，危险可不小呢，要知道武夫修行即便是修为相差一品，实力也是悬殊很大，素衣姐姐难道打算让你以现在的状态去，就没替你准备些什么吗？”
苏凉立起上半身，倚在棺木板上，苦笑道：“山主倒是给过我两枚玉简，可那里面的功法太过霸道，在崖底半年我倒是学会些皮毛，可以我这点修为底子，能够使出一两式就算顶天了，再多，不用别人，自己就能把自己给耗死，到了生死台上，打得到别人还好，若是打不到，估计就只能束手就擒乖乖等死了。”
整个身体都挂在苏凉身上的小女娃担忧道：“苏凉，要不，明日我替你去吧。”
苏凉急忙道：“别介，你要是这样做，估计山主会让我死的比在生死台上更惨。”
小女娃抬起头望着苏凉，一脸纠集苦恼道：“那要怎么办呢，你总不能真的就这样去送死吧。”
挪了挪身子，重新换了个舒服姿势的苏凉低下头，忍不住捏着小女娃的脸蛋，笑道：“你倒不如告诉我那翠蛟峰弟子的一些情况，让我好知己知彼，在比试前做些准备。”
小女娃皱起眉头，小脸蛋被苏凉给揉捏成各种形状，好一会儿才苦恼开口道：“一个六品境的武夫能会些什么，至多也不过是个剑奴，勉强能够飞剑离手，除却一些各自的招式法门，身体倒是比你更能挨揍些，可也强不出太多呀。”
哈哈一笑，苏凉对小女娃说道：“这些就够了，总比一点都不知道要强得多。”
看着苏凉的笑容，小女娃也跟着笑起来，拍掉苏凉的手，两只小手掐腰，仰起头得意洋洋的望着苏凉说道：“说吧，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说不定都能让你明天不用死掉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苏凉望着眼前愈发可爱的小女娃，轻轻一笑，抬起手抚摸着小女娃的头，温柔说道：“小阳关，感谢不是用来说的，说出来就当不得真了，像我这种满嘴谎话假话的人，说出来的感谢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真要感谢，都是放在心里的。”
小女娃望着苏凉，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苏凉微笑点头，轻轻说道：“嗯，真的，我娘亲告诉我的。”
小女娃低下头，轻声道：“哦。”
站起身，身上挂着小女娃的苏凉走出棺材，将小女娃放下，然后将棺材抬起扛到肩膀上，望着小女娃微笑说道：“小阳关，天要黑了，快些回去吧，要不然你老槐爷爷该担心了，真要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他跑来跟我要人，我可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女娃只是轻轻点头。
苏凉却不再停留，转过身，扛起棺材，向着林外慢慢走去。
小女娃依旧站在原地，痴痴的望着苏凉的背影，不言不语，不想不动。
当苏凉快要消失在视线内时，小女娃突然向着苏凉的背影大声叫喊，惊散云雾，惊起飞鸟，惊落枯黄林叶簌簌。
小女娃喊道：“苏凉，你一定要活下去，要好好的活下去，活得比所有人都要好，你知道吗，你还没有替你娘亲报仇呢，你怎么能死。”
远处的苏凉没有停留，就那样径直走了，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小女娃却依旧在原地不停地叫喊着，喊着喊着，喊哑了嗓子，喊着喊着，喊不出声音。
喊着喊着，就那样哭了。
泪湿衣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