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小龙门里依旧灯火达旦,人声鼎沸,生意比白日里来的更加兴旺,本就不俊俏的苏凉穿着一身破烂的褴褛血衣,在装饰富丽堂皇的小龙门里愈发显的煞风景,原本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的潜鱼阁二领班实在觉得碍眼,只好打发他去换一身衣衫。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痛到麻木的苏凉蹒跚着回到自己那间破落的小柴房,推开门,踏进一眼望去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在角落里寻到那张只有几件衣物铺垫的硬床板后,苏凉便再也支撑不下去,重重的跌倒在上面。
尚未结疤的伤口再次开裂,猩红的血滴溅落地面。
痛!
深入骨髓的痛!
可就算这伤口再痛,却也痛不过这狗娘养的险恶世道,痛不过自己脸上那八道日夜折磨自己,折磨了整整一十六年的丑陋伤疤。
苏凉生下来就长得不俊俏。
还是幼童的时候,在记忆里那座庭院深深,庄严到近乎压抑的府邸里,在别人还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时候,他就已早早的知道了尊卑有别贵贱高低。同样是下人的孩子,在其他人都是成群嬉戏玩闹的时候,唯独他被排斥疏离,被同龄人堵在茅房一边扔着石头一边骂着丑鬼妖怪,然后,看着他们在赶来的娘亲的大声呵斥下嬉笑着一哄而散。
可娘亲一直说自己长得不丑,从不照镜子却偶尔会在打水的时候瞥一眼的苏凉,也曾发现自己有着一双即便与门里那些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厮相比也还算不错的眸子。
其实单就五官而言,即便是门里公认的眼光最高最刁的大花魁,也曾在一次与闺蜜的闲谈中提及,说小龙门的众多小厮婢女甚至伶人歌姬,相貌气质各有千秋,论五官却无人能出苏凉其右,可再一谈到他脸上那些伤疤,那位在小龙门里一向端庄大气,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甚至就是凭借这一份气度才得以上位的大花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脸厌恶,满身寒战。
关于伤疤的由来,娘亲从未说过,苏凉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模糊记得,自打记事起,便生在了脸上。不过在初来小龙门的时候,伺候过的一位对自己并不是十分厌恶的年长客人在闲暇时,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为他相过面,说他的相貌,是一种生于女子脸庞即是大富大贵,长在男子身上却是多灾多难的面相。
丹凤目桃花眸,开过七分刃的眉毛与只留三分余地的口齿,但凡有这样一副面相的男子,多是薄幸薄情又薄命的身世运道,更别提他那男生女相的面部轮廓,活脱脱一副天生好皮囊却偏是短命鬼的典型面相,不过幸好有高人在他的面相上动过手脚,才使得他没有在十岁前便早夭身亡。
这手脚指的自然便是苏凉脸上那八道令他痛恨至极的狰狞伤疤,至于那高人有多高,老人没说,只是那天恰好占了一个靠窗位置的老人,转过头,望了望窗外从未有人到过的高天云颠。
对于老人的话,苏凉却是信也不信。
他信,信的是老人的好心与面对自己脸上狰狞伤疤时与旁人的厌恶截然不同的和蔼态度,他不信,却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八条如跗骨之蛆般生在面皮上的丑陋伤疤,绝非老人口中所说那般是高人为了延长自己性命动的手脚。
有谁见过为人延长性命需要刻下八条入骨伤疤,还要令得这伤疤日日痛痒难忍,又有谁见过生在脸上的伤疤会在每日子时蜿蜒游走,每一次每一寸的蠕动都会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然后每过半旬便要生生撕下一整张面皮才能令其稍有缓解。
苏凉没有读过多少书,那些门里常来的文人骚客口中的经史子集一本都没碰过,可生下来就在这险恶世道里摸爬滚打,只活了十六年却见过别人六十年都不一定见过的百态人物的苏凉知道,世上再不会有人如自己一般,有八道令你即便是不惜撕下面皮也想要将其摆脱,然后却在几个时辰内重新给你长出一张崭新面庞的伤疤。
剥皮撕面。
听门里其他下人说,是东岳王朝十大酷刑里除却凌迟外最高的刑罚,只有那些真正的滔天恶徒,犯了不可饶恕之罪,才有机会尝一尝这人间炼狱般刑罚的滋味,且少有人撑得过去,传言自东岳王朝建立以来,受过这种刑罚的不过寥寥几百人,骨头最硬的也不过才撑了不到一旬时间。
记得当初刚听到这个说法时,早已不再怨天尤人的苏凉也忍不住在心里辛酸自嘲,心想自己可比门里来的那些只知耀武扬威光说不练的所谓游侠厉害太多,至少他们就没资格受那剥皮撕面之刑不是,而自己,可是整整受了十六年。
然后,整整活了十六年。
少有人来的小窝前突然出现了脚步声,躺在床上的苏凉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催命般的二领班来了,没来得及将身上沾满血迹的破旧衣衫换下,忍着剧痛的苏凉慌忙起身开门。
却是个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大人物。
身着青衫,怀抱着一只雪白锦狐的青棠姑娘站在门口,一脸温和笑意的向着神情颇为疑惑惊讶的苏凉笑道:“跟二领班替你求了情,今晚就不用去阁里跑腿伺候了,安心在屋里养伤。”
虽说有些意外,但却还不至于让在腌臜世俗里摸爬滚打了十六年的苏凉太过失态,收敛心神,摆出一副感激神情的苏凉低头弯腰,恭敬说了句:“谢过青棠姑娘大恩,小的一定谨记在心。”
青棠姑娘微微一笑,不以为然,柔声道:“替你带来这么个好消息,怎么,都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苏凉抬头,眼中疑惑更重,如何都想不出平日里与自己并无交集,且身份与自己悬殊如云泥之别的头牌轻吟究竟有何目的,但疑惑归疑惑,苏凉还是将青棠姑娘让进了屋内,小心翼翼点起一盏昏黄油灯。
兴许是第一次踏出锦绣堂皇的听香房,来到这平日里在她心目中污秽不堪的下人住处,一脸掩饰颇佳的厌恶神情中带着些许好奇的青棠踏进苏凉所住的柴房,四处环顾。
与潜鱼阁里其他地方的灯火通明不同,这间位置偏僻,让她花费好一番功夫才找到的小柴房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只能照出屋内大概的轮廓,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脏乱不堪,虽说寒酸窄小,简陋到在她看来不足以住人甚至都不够资格让她的宠物狐狸呆上哪怕一会儿,但仅有的几件东西却都摆放的井然有序,整整齐齐。
实在找不出能让自己满意坐下的地方,抱着自己心爱宠物的青棠转身望着恭敬站在自己身后的苏凉,语气古怪的说道:“听二领班说,你不是淮安本地人?”
一时揣摸不出青棠姑娘的意图,十六年走过来一向步步小心的苏凉更加谨慎,低头说道:“回姑娘的话,小的的确不是淮安本地人,是四年前从秦庭逃亡过来的。”
听到苏凉的回答,青棠惊讶道:“秦庭,莫不是千年前便已建成,被统一了天下的大梁皇朝都视作无上存在,后来被咱们东岳王朝占据后仍作为都城沿用三百年的那座千年帝都?”
摇头苦笑,苏凉道:“千年帝都?那可是四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秦庭,怕早已是座废城死城了。”
兴许是听出了苏凉话中的那份悲戚,一阵沉默后,青棠开口道:“说的也是,我虽没去过秦庭,但听门里来过的客人说,当年身为帝位两大继承人之一的商召王坐拥秦庭,便以为胜券在握,与咱们现今的陛下争夺皇位,却没想到最终棋差一招落的一败涂地,失败后却仍不死心,以秦庭为都,围三城而自立一国,终是令的陛下暴怒,派遣王朝八十万兵戈征伐。”
“传说当年陛下下令围城十月,商召王部下兵士粮草断绝,最终不得不下令强征粮草,城内粮草尽出以供争战,三十万秦庭兵士却仍是被屠戮殆尽。商召王困守城中坚决不出,最终被王朝三大剑师之一的戚唐白以飞剑入旧皇宫取其项上头颅,迫的城门不得不开,这场叛乱才最终以当今陛下大胜而告终。”
“只是却可怜了那连同旧皇都秦庭在内王朝最繁华的三座巨城破败,城内七十万无辜百姓更是因无粮而食草嚼土,罗雀掘鼠,雀鼠尽而食人。十月间自相残杀,城内竟惨烈如同人间炼狱,自那以后,凡是秦庭里出来的人,无不被人当做是丧尽人性的妖魔。”
仅是将这道听途说来的事情复述一遍,神色便已惊悸的青棠转头望着苏凉,怀疑道:“你这小厮说自己是从秦庭逃亡出来的,难不成就是从那场自相残杀中逃了出来?”
再次摇头苦笑,苏凉抬头说道:“姑娘你这就太高看小的了,四年前小的不过才是一名刚刚十二岁的小童,如何能够从那场传言就没留下过活口的自相残杀中侥幸苟活,实不相瞒,小的自打生下来就是名下人,当年只是因为打破了主子珍爱的古玩,怕受罚,才逃出了秦庭古都,不过也幸亏早早逃出,才能苟活一命。”
青棠点点头,心想事实怕就是如此了,不然一个甚至能够从秦庭死城里逃出来的人,又怎会仅仅在小龙门里做个任人欺辱的下贱小厮?
咬了咬嘴唇,青棠从袖口掏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两,伸出手,向苏凉说道:“今日你受了方子仲的鞭打,虽说是因为香珍那丫头在一旁多嘴,但始终是因为我管教不利,这些银两你就收下,买些伤药,好好调理一下身体。”
苏凉眼中闪过破天荒的由衷惊讶,在小龙门里四年,见多了香珍那般刁蛮阴毒的女子,眼前女子的行为竟令自己有些难以适应,不过他可不认为青棠真有如此好心。
是戏耍,是阴谋,还是小龙门里种种见不得人勾当中的一种。
来不及细想,苏凉说道:“姑娘的好意,小的感激涕零,不过像小的这样的下人,皮糙肉厚得很,几顿鞭子下来都不一定有什么感觉,这种小伤没大碍,实在是不敢要姑娘的银两。”
青棠开口道:“可你确实是在我的听香房里受了欺辱,就当是我替香珍给你赔不是。”
打定了主意不上当的苏凉开口道:“要如姑娘所说,小的在小龙门里受了整整四年的欺辱,难不成小的还能去向掌柜要赔偿。”
似乎是被苏凉的不知好歹给激怒,青棠将手中的银两重重砸在苏凉身上,转过身,说了句方子仲走前可是放了话,等哪天心情不好便来要了你这下贱小厮的命,然后恨恨离开。
只留下苏凉在昏黄的灯光里开始发呆。
……
回过神,苏凉嘴角咧开一个诡异莫测的笑容。
自打娘亲去世,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好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肯对自己施舍善意的人吧,真不知道刚才太过戒备,对她瞎编那些谎话是不是有些过分。
不过自己确实是来自秦庭,生下来就是下人也没错。
唯一不同的,不过是那场战争罢了。
至于青棠临走前所说的方子仲的威胁,早就被苏凉抛在了脑后。
生下来就命比旁人贱三分,十二岁便背着娘亲从那场人间炼狱般的自相残杀中走出来的苏凉。
可不是没杀过那些所谓的“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