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鹿山,白玉宫殿。
苏凉在分袂阁阁顶房间里昏迷了一天一夜才勉强醒来,独倚栏杆的女子山主便在阁外不眠不休守了整整一天一夜。
初一睁眼就发现被床前两名侍女模样的女子给死死盯着的苏凉还没缓过神,便下意识的慌忙起身戒备,不曾想牵动胸前伤口,顿时呲牙咧嘴重新跌倒床上,听到声响后缓步走进房间的女子山主望见眼前场景,眉头一皱,厉声道:“不想伤口再次裂开就老老实实躺在那儿,别乱动,不然本座就将你从这阁里扔出去。”
躺在床上的苏凉望见女子山主,尴尬一笑,道:“弟子见过山主。”
女子山主轻摆袖袍来到苏凉床前,望着眼前经过一场生死战后周身气机不减反增的少年,眼神波澜不惊,语气平静问道:“感觉如何?”
躺在床上,在女子山主面前愈发不自在的苏凉挠挠头,尴尬说道:“伤口倒已经不碍事,只是生死台上弟子太过托大了,求胜心切,原本以为飞剑伤不到要害便不会有多大事情,却没想到初时还能勉强撑一会,到后来,可就疼的弟子什么都顾不得了,生怕就那样窝囊的去见了阎王。”
听到苏凉如此说辞,原本面色冷淡的女子山主轻巧一笑,说道:“依本座看,要说托大的那个,怕不是你这以区区八品境修为,便在割鹿山众多弟子门人甚至六位峰主眼前生生斩杀了高出自己两重境界对手的山主首徒,而是那个不明不白死在台上的六品境翠蛟峰弟子吧。”
躺在床上的苏凉憨厚一笑,未开口辩解。
没有理会苏凉用了十成功力才扮出来的憨笑,女子山主自顾自说道:“你在生死台上用的法子说不上太高明,但也不能说笨,真要本座说实话便是求胜有余自保不足,虽说有如此评价是因为本座境界高你太多,眼光自然苛刻挑剔,但如果仅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倘若你上台前的准备稍有不足,或者是在那翠蛟峰弟子的飞剑刺进你身体前未能及时用手中长剑改变飞剑轨迹,那么此刻你恐怕便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那葬群尸的葬身崖底,到时候即便是你胜了,对你或是对本座都不再有丝毫意义。”
勉强撑起身倚在床侧,苏凉神情郑重,向着女子山主微微躬身道:“弟子多谢山主教诲。”
女子山主微笑摆手,说道:“感谢倒不必,你的感谢对本座来说没有丝毫意义,倒是本座先是半年前将你扔下崖底,要你跟当时是敌非友的崖底怪人学修行,继而又看起来明显是让你送死般的强迫你与高出自己两重境界的对手生死对决,你对本座可有怨言?”
苏凉抬头望向女子山主,神色恭敬道:“苏凉原本只是世俗里最低贱的仆役,能上得仙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更不曾想上山第一天便被山主收为弟子,那可是在山上弟子门人看来都是天大的殊荣,弟子也不知几世才修来如此福分。再说倘若不是山主提拔,弟子恐怕也就只能如寻常门人般从最底层开始学个几十年甚至百年才能稍有成绩,哪能像现在这般才半年时间便已经是能亲手杀死一名中三品武夫的修士,弟子感激山主尚且来不及,哪里会对山主有丝毫怨言。”
女子山主望着苏凉那双满是诚意的双眼,神色如常,而后微微撇过头,心中微起波澜。
不怨吗?
怕是怨气不小吧!
从第一次见面谈话起,女子山主便知道,眼前的少年,绝不如他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恭敬与憨厚,不说她从老道士魏南槐那里得知的苏凉未上山前的事情,只是苏凉那在他人看来毫无破绽恭敬的一言一行,便让同样经历过世道艰辛的女子山主心中打起警惕,要知道,只有同类才最了解同类,所以女子山主才会在窥天峰上对小女娃说出苏凉像一条为活命不择手段的野狗,而非给块骨头便摇尾乞怜家犬。
女子山主不相信像苏凉这样从险恶世俗的活下来的人会不记得自己曾说过,只要他赢了那场与翠蛟峰弟子的生死对决便允许他称自己师父,但自从自己踏进房间开始,眼前少年口中的自己便只有一个恭敬称呼。
山主。
无声的抵抗吗?
女子山主愈发觉得眼前的少年有意思。
轻轻抿起嘴角,女子山主望着眼前少年,温和问道:“既然你已经通过了这次的考验,那么离下一次考验来临便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我不再强迫你去做任何事情,所有的一切都由你自己安排,我会尽可能提供给你想要的便利,那么,告诉我,接下来你想要做些什么?”
望着女子山主,苏凉腆着脸道:“弟子还真有三件事需要山主许可。”
“第一,见过了别人的飞剑,也吃过了飞剑的苦头,晓得了厉害,所以想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内试试看能不能自己也学成奴剑术,就想跟山主您要把趁手的长剑跟功法。”
嘿嘿一笑,苏凉接着说道:“第二,当初跟老仙长魏南槐讨要的那本引气术跟山主您给的那两门功法不是很适合,寻思着想去山里放典籍的地方换门吐纳法子。”
挠挠头,不再佯装憨厚,也没有了在女子山主面前一贯的恭敬谦卑,更没了时时隐藏在眼神深处的狡黠警惕,苏凉神情安静的望着眼前女子山主,轻轻开口:“俗世里的娘亲死了,弟子上山时将娘亲的骨灰也给带了上来,这半年来一直给藏在了身上,总觉着不像个事,想跟山主在山上讨要块安静地方,把娘亲葬了。”
望着身前眼神干净,神色哀伤的少年,听着少年发自心底不再隐藏的真挚声音,好不容易才在昨天夜里压下内心悸动的女子山主霎时呆立,脑海中记忆决堤。
皑皑大雪没马蹄,却如何也挡不住那为踏破河山而来铮铮铁骑。
当年那场掩埋了一切的大雪里,刚刚失去父母的自己也如眼前少年般哀伤,呆呆立在雪地等着别人帮忙。可当自己满怀着希望请求那些平日里与父母关系最好的人时,为什么他们给自己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冷酷拒绝?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确实太傻,世间碌碌众生哪有一个不是为了自己活着而不择手段,又怎么会有人肯舍弃自己性命去帮助别人?
可当自己对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后,当那群在昨天夜里杀死了自己父母身披冰冷漆黑盔甲的陌生兵士,从眼前仓皇逃窜的人群后方叫嚣奔来要将自己连同娘亲尸体一同践踏成泥时,那个从飞奔而来的铁骑蹄下救出自己,帮自己埋葬了父母的男子,又是为了什么?
女子山主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当年那个笑容温和的好看男子在帮自己埋葬完父母后,望着眼神死寂的自己,满脸和煦微笑,用手指沾着地上混在一起的雪和血,在自己脸上涂了又涂,最后眼神古怪的望着自己的脸庞,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说,知道吗,我救了你,你要报答我的,所以你不能死,要等到长大后嫁给我。
她记住了,也相信了。
真的不再想要寻死。
后来她才知道,那年他在她脸上涂抹,是想着拿雪和血替代脂粉,画出一个小新娘。
所以她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后,跟了一百年,等着他说娶她。
可等着等着,等到自己真的长大了,买了真正的脂粉,会画真正的新娘妆,那个当年说要娶自己的男人,却突然又不想娶了。
为什么呀?
她伸出一根纤细手指,低下头,抵住自己的心口,凄然问道:“痴不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