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仲这几日可以说是怨愤到了极点。
自打前些日子自家那个做郡守的死鬼老爹将一名中年男子领回府上,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近二十年的方大公子,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山外有山。
起先听到家里有外人来的消息,一句话没说只是领了家奴牵了恶犬就要将来人赶出去的方大公子在被老爹苦苦劝住,知道那名中年男子是位连郡侯王爷见了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一品境界的高人后,向来眼高过顶心高气傲的方大公子破天荒的有了恭敬之心,竟然起了要拜那高人为师,最不济也要从他手里学一两招的念头。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给他敬茶喝茶,却从未给别人端过茶的方大公子,在恭恭敬敬的为面相粗犷中年男子端去一杯茶后,话还没说完,便被中年男子以一句年龄太大根骨也不行给硬生生赶了出来。
打小便娇生惯养的方大公子哪受过这样的鸟气,更不要说这几日来中年男子为了寻找他口中所说的灵狐,将郡守府里的下人丫鬟甚至淮安城里的守城兵士都给抽调到了后山来,日夜不停地翻找,害的方大公子晚上连个暖床的丫鬟都找不到,在淮安人口中坏到骨子里的方大公子,连把那所谓高人抽筋扒皮的心思都有了。
今天是清明节,也是中年男子定下寻找灵狐的最后时限,掀翻了半座淮安后山,狐狸倒是找到了不少,可没一只是中年男子想要的。这些日子被中年男子当做下人使唤的方大公子终于在这鬼天气里彻底爆发,在连杀了两名家奴甚至下令将一名淮安守城兵士活埋后,走到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身前,抬头,面色阴沉的开口道:“曹大人,你也都看到了,在这种鬼天气下,怕是寻不到什么东西,不如先回府歇一歇,躲躲雨,改日再来吧。”
真名叫做曹斗魁的中年男子同样神色阴沉的瞥了眼方子仲,而后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放到正在拼命翻找的众人身上,说道:“今日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谁都别想走,郡守公子想要先回去,那在下先前与郡守大人定下的承诺,怕也就做不得数了。”
无功而返,重新憋了一肚子气的方子仲想起那日在大堂外听到的谈话,眼神冰冷,想到那将亲生儿子推出来做替罪羊,自己却躲在家里清闲的死鬼老爹,心中不由怨毒想到,该死的老东西,等本公子哪天彻底失去了耐心,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到时候你那两房年纪比我都要小的小妾,可就不知道要跑到谁的胯下去了。
突然有人惊呼:“找到了!”
方子仲骤然抬头。
身材魁梧的曹斗魁早已飞身而起。
一道青影箭射般逃离。
却最终被曹斗魁以一柄猩红长剑拦下。
动用了淮安城几乎所有的王朝势力,耗费了近一旬时间,整整掀翻了大半座淮安后山才寻到的灵狐,终于现身。
却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甚至皮毛都已破败不堪沾染了点点血迹的寻常青狐。
不过任它看起来再怎么寻常,一脸狂喜神色的曹斗魁都不敢丝毫的掉以轻心,轻甩猩红长剑,整座山林顿时响起铮铮剑鸣,如凤鸣岐山,一株株原本高大挺拔的古木树身弯曲,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
闭目。
正心。
长剑离手。
已是化作万千流星飞刺。
皮毛破败双目黯淡的青狐四肢微曲,再起身时已是离地九尺,借力再借力,虚空足足踏了七步的灵狐一声长嘶,以它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滂沱大雨先是凭空一滞,而后纷纷向它身前凝聚,最终在汇成一个足有其身躯四倍大的巨大长枪后,轰然砸向袭来的万千剑雨。
双双碎作零星尘埃。
长剑返身。
并剑指,剑身再鸣。
声如猛虎啸山林。
曹斗魁背猩红长剑,飞身而起,身后十数株粗大古木亦随之生生拔地而起,状如箭矢,与曹斗魁一同撞向身在半空的青狐。
嘶鸣再嘶鸣,青狐弓起身躯,皮毛由青泛作青紫,原本只有一尾的身后骤然再长一尾,双尾齐舞,骤然化作擎天巨柱,将曹斗魁与身后古木通通砸下半空。
土石飞溅,尘埃漫天。
雨水激射。
两个回合,场中仆人兵士已是死伤大半。
凡夫俗子眼中,这恐怕便已是传说中的神仙打架了罢。
可遭殃的却不只有凡人。
半空中似原本便已受过伤的青狐终于支撑不住,在半空扫落曹斗魁后摇晃不堪,身上大片皮毛脱落,片刻后同样跌落地面。
摇晃起身,吐出一大口猩红鲜血的曹斗魁脸色更加冰冷,眸中神色却愈发狂热。
长剑抛空,眨眼便已不见。
曹斗魁双掌合并,十指交叉立于身前,猩红长剑自空中直直下落穿过掌中缝隙,待其落至剑柄处时猛然抓紧,然后重重刺向地面。
脚下大地轰然碎裂。
土石崩飞,古木摧折。
巨大冲击令得青狐被高高抛飞。
探手可及。
曹斗魁神色已是猖狂大笑。
异变却陡生。
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声凄厉的悲惨嚎叫重新打回原点。
青狐借势飞离曹斗魁已足有十丈,身体蜷缩一角,似被惨叫吓到,战战兢兢。
被仆从兵士死死护在身后,才没有被刚才的战斗波及身死的方子仲扯开护在身前的人群,望向那发出凄厉悲嚎的来人,神色狰狞道:“你这下贱丑鬼是赶来送死的吗?”
苏凉却魂不守舍,置若罔闻。
曹斗魁脚下,一座原本并不显眼的坟丘此刻早已炸裂,里面的场景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棺木炸裂破碎化作齑粉。
白骨横飞。
望见此景,苏凉再度仰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凄凉悲号,披头散发。
春雷炸响。
黑云压城。
八十一道紫色天雷虬结交织撕裂天幕。
整片天空下的磅礴大雨骤然加剧犹如大浪滔天。
天地异象。
……
苏凉内心此刻却只剩痛不欲生。
幼时记事起,记忆里身体孱弱的娘亲便总是一身伤痕,可那个性情温婉如水的女子却从不说苦,每次当苏凉一边摸着娘亲手臂上的伤痕一边流泪时,娘亲便总会微笑着抱起他,告诉他说:“小苏凉,你可是男子呢,怎么能这么爱哭,要坚强知道吗,你别见现在我们看起来很苦,有人比我们还苦哩,至少我们现在就有吃有穿,有房子住,每月还有铜板拿,可有些人,却只能背井离乡,卧雪眠霜,连饭都吃不饱。小苏凉,人要学会知足哩。”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一个长于知足,一个与人无害,一个即便是挨了别人打骂也只会默默承受,唯有当自己的孩子受人欺辱时才会板起脸色的女子,死在了一场原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战争中,死在了一个自己一生都不一定有可能认识的人手中,死在了一群早已丧失了人性只知同类相食甚至要把她的尸体当粮食的畜生眼下。
死在了自己孩子怀中。
死在了这个即便入了土却仍不得安稳的世道。
苏凉心中突然涌起了无边无际的怨恨。
他恨自己,恨自己此刻不能走到那拿剑男子的身前撕裂他的身体,恨自己不能走到方子仲身前砍下他的头颅,他恨自己在小龙门里碌碌无为的苟活了四年,恨当年自己没能将杀死娘亲的凶手生吞活剥。
他恨当年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可他更恨这世道。
这个狗娘养的,好人从来没有好报的世道。
猛然抬头,苏凉望着头顶上那片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诡异天空,声嘶力竭的宣泄嘶嚎道:“愿我苏凉有生之年,杀尽天下碌碌众生!”
苏凉话音将落,头顶那片诡异天空中骤然雷声大作,八十一道灭世天雷在众人眼前生生化作了八十一条紫色天龙。
跪倒山崖的苏凉整张面皮突然炸碎。
鲜血飞溅。
八道折磨了他整整一十六年的丑陋伤疤化作八道乌紫黑气护在身前,迎风即长,眨眼已是八条千丈蛟龙。
八条蛟龙引颈嘶吼。
霎时已是蛟吼漫天。
与整片天穹上的龙吟雷鸣针锋相对。
天崩地裂。
场中无一人再能动弹丝毫。
八条蛟龙引出一条飞向早已目瞪口呆的曹斗魁,其余七条没入整片雷海龙群,大战一触即发。
已成为一具模糊血人的苏凉起身,捡起一把锋锐长刀,走向早已惨无人色的郡守公子。
所有在方子仲身前的仆从婢女兵士皆被一一斩杀。
大雨冲刷出一条血色长河。
近在咫尺。
苏凉这条在小龙门里呆了四年,腹中无毒但下嘴却极少咬不死人的小蛇,向着一条在淮安城乃至渔阳郡里都能横推而过的巨蟒,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刀起。
无风树自吟。
刀落。
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带出一条猩红血路。
远处背着小女娃急急赶来的落魄老道士远远望见这一幕,瞠目结舌。
地上蛇吃蟒。
天上蛟吞龙。
都他娘是反了天的大逆不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