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县,黑石村。
没落的焦氏家族,三间粗糙土石房屋,在闷热的夜晚更显压抑。
焦振声的老婆焦刘氏,即将临盆,已经难产三天三夜。
焦振声年过四十,这是他两口子的第一个孩子。
他急火攻心,无处宣泄,一声不吭的在屋外劈柴,将柴火放在院里的大黑石上,用尽全身力气,不停的劈。
眼看已到半夜,月光大盛,屋内焦刘氏的叫声已经随着体力耗尽变的无比沙哑。
满身大汗的焦振声突然猛地丢掉斧子,噗通一声面向家门对面那座神农山跪下。内敛老实的焦振声憋了数日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颤巍巍的轻声向远处那座神农山祈求。
“伯牙峰上的乐灵们,难道你们真的不再苏醒?难道真要焦氏绝后,我们乐家,真要在这百家争鸣的盛世灭绝,五音失传?”
焦振声的声音低沉哽咽,黑夜依然寂静,没有回应。
片刻之后,忽然一阵令人无比舒适的音符,从那神农山中响起。
一缕细细的七彩神光冲向夜空,与另一个方向冲来的一缕银色光束汇聚在一起,然后从空中迅速飞向焦家,坠入焦振声身后的屋内。
——“哇……”婴儿哭声响起,异常洪亮。
“生了生了!终于生了!是个小子!”来帮忙接生的邻家大娘喊道。
焦振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难以置信。
……
八年后的同一天,傍晚。
在地里劳累了一天的焦振声两口子,坐在院里的黑石板上,老焦嘴里吧嗒着草烟,望着远处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神农山顶峰,伯牙峰,沉默不语。
今天是焦远的八岁生日,天元世界人族大周王朝治下的孩童,到了八岁,必须得进私塾入学开蒙了。
焦家需要做出选择。
焦母担忧:“他爹,真的要让远儿走这条路,背上这百年来也无人能撑起的重担?”
“这是他的宿命,是让他是我焦家的儿子。”
焦振声继续望木然的着远处逐渐模糊的神峰,轻轻应了一声,陷入漫长的回忆。
夏日闷热的空气凝重压抑到极点,焦母鼓起勇气,要为儿子争取更轻松的出路,想要儿子去开蒙,去读书,考个学子才位,做个普通的读书人。
她流下泪来,带着哀求的眼神看向暮色中的丈夫:“几百年了,咱们乐家没出过一个人才,连一个士子都没出过。该丢的东西也都丢了,连怎样凝聚‘思想’,都失传了。就连能配合‘才气’使用的乐器,也仅剩大哥家那普通级的五弦琴……“
焦刘氏越说越哽咽,乐家的衰败史,也是这焦氏家族由贵族阶层沦为庶民阶层的辛酸史。
“大哥是长房,大侄子焦成作为长房独子,已经在学五音了,远儿…就不用了吧?“
焦母虽一介农妇,却也深知,要重新将“乐家”两个字填上那《百家简》,谈何容易?
她知道,这是丈夫藏在心里的意志,是焦氏作为乐族代表的家传使命。
很久以前,天元世界各族混战,儒家几个圣人在人族危难之际,凭儒家思想斩杀万千异族,将人族从沦为异族奴隶的边沿拉了回来。
而后凭借儒家思想的强大,更是让人族重新成为天元世界的霸主。其余百家学派,一时沦为陪衬。
儒家的“在世圣地”,济国都城的“文坊”,由秘事院派出数位神秘的人物作为代表,挟周天子对儒家的尊崇之意,和各诸侯国定下了“思想契约”,要求各国的主流思想要慢慢向儒家靠拢。
一时间,上千万卷竹简,写着契约所规定的一些内容,飞向了人族聚居的所有地方。各诸侯国的贵族、庶民、奴隶们,全部抬头仰望,漫天的儒家竹简,上面的文字泛着金光,不知来自何处的天穹之音,念出了一条条契约内容。
从此之后,只有考上“士子”才位,才有机会成为贵族阶层,才能加入其他学派,学习儒家以外的思想。
从此之后,成为士子之前,都必须学儒家知识,熟读儒家经典。这样学习儒家思想的人会越来越多,从而达到人族以儒家为尊的目的。
从此之后,普通庶民家庭,只有考上“学子”才位,才能继续成为“士子”。才能保住庶民身份,不至于沦为奴隶。
从此之后,连“学子”才位都没有的人,除了成为给封主种地纳粮的庶民,和加入一些被世人评为不入流的学派,便会避免沦为奴隶。
也是从此以后,曾经也高高在上,以“礼乐”思想与儒家平起平坐的乐家,人才凋零,终究避免不了始终只是儒家礼制的陪衬角色,彻底沦为供人享乐的‘末流’。
即便是在各国王宫献乐的乐官们,也再没了往日尊崇的贵族地位,只有纯粹的功能性作用,与宫女、仆人无异。
乐家弟子,尤其焦氏族人,分崩离析,四处飘散远离家乡,沦为乐伎、歌伎……
没过多久,“乐”这个字,甚至从《百家简》,消失了!
那传说中记录百家思想的巨大竹简上,那个仅排在儒字之后的乐字,“呲“的一声,化作一缕轻烟。
这让作为乐家最后一脉正统传人的焦振声,无比痛苦。
“让乐家之名,回归《百家简》!”
这是十岁那年他父亲去世时唯一的一句遗言。
焦氏的家族意志就是这样一代代由老人在临死前传达的。
可乐家焦氏一代代的却越来越没落,没有出过一个值得称道的人才。留在黑石村神农山下的焦氏后人,越来越少,都凭着一点歌艺才华,出去谋生,不再回来。
焦振声留了下来,他只是一介庶民。
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实在想不通,数百年来乐家弟子,怎么竟然连一个能凝聚思想、释放才气之人都出不来,竟然衰败到如此地步。
可怜焦母,为了儿子,几十年来第一次和丈夫发生了分歧,她不懈的继续说道:“我和咱们那位士族嫂嫂一心要儿子成为贵族不一样,我只要远儿轻松渡过一生,不做奴隶,做个有地种的庶民就可以了。我不愿他在学习五音中吃那么多苦头,不愿他在百家争鸣中被鄙视唾弃!”
焦母心痛,拉住焦振声的胳膊,近似嘶喊。
“妇人之见!”
焦振声突然暴怒,摔开妻子的手,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对妻子做这样过激的动作。
“要振兴乐家,这才位要来有啥用!?我焦家这神农山,就代表乐家!去读了书,他也必须回来!你当是兵家可去北山国孙子讲堂?你当是法家可去西原国的律院?儒学开蒙,不去!”
焦振声很快又平静下来,看着泣不成声的妻子轻声解释:“大哥身体羸弱,之前游学至此的医家士子已经讲了,活不了两年!咱们那下嫁过来的士族嫂子,肯定会让焦成弃乐修儒啊,然后去搏个他娘的贵族之名,她心里早已没了我乐家焦氏祖先!我先祖神农传下来的乐家思想,不能无人继承!”
对于可以预见的长房长子却不继承家传思想这件事,焦振声很是生气。
他的眼里透着茫然的坚毅,他其实根本说不清什么是乐家思想,只知道要儿子继承下去,要让“乐”字回到《百家简》上。
“可是……”
“远儿!为父来教你认识宫商角徵羽!”
焦母的挣扎终于被焦振声终结,独自在院里望着远处山峰流泪。
就这样,在别的孩童都去了乡里私塾听先生讲课,习圣人言,积累“学识”的时候,焦远则在焦振声的严厉呵斥下,学起了五音,一遍遍修起了宫、商、角、徵、羽。
……
就这样,一直未进私塾开蒙,没机会参加学子县试的焦远,到了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