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南国林深丛密,往往一不知名山头既能令人眼花缭乱,寻不到东西南北,陆道源等人逃进的正是这样一处山岗密林,但见古木遮天,越走越暗时,才堪堪停下。马上吴钩本就是强提一口气劲,这一顿住,便立即一阵摇晃,随即轰然跌下马来。
陆道源见状连忙下车查探,忽觉脚下一软,垂首见车后竟还悬有一人,这人赫然是被悬挂半晌的唐姓之人,此时他碰头垢面,似已气若游丝,尤其是那后档股处更是惨不忍睹,这一路拖来,竟将此人裤底磨破,露出血淋淋的屁股。
陆道源显是无暇顾及此人,直奔吴钩而去,俯身见他双眼紧闭,业已昏迷过去,再看大腿上所插的那柄匕首,陆道源眼皮一跳。好在他只一目测深浅,便大舒一口气,却见那匕首不过没入半尺,料来是失血与那歹药所致。
毕竟吴钩常年习武,筋强骨壮,这伤又是他自己所作,想来留有余手。是以陆道源当即起手去拔,而后用那匕首将袍角割裂,禁锢上脉,这时吴钩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有气无力骂道:“他奶奶的熊,险些栽了……”
他只一激动,那伤顿时又涌出血来,满手染血的陆道源忙道:“吴大哥,你别说话了,止不住啦!”不料吴钩闻言,竟双手强撑坐起,道:“这算个鸟,当年刀片插俺胸口,也没见俺死了!”他正说着,面色却忽然一白。
陆道源见布料绷不住伤口,大急之下左顾右盼起来,当见车上货物时,也顾不得许多,便走上前去划开一包,见得其中白花花物事后,他不由先是一怔,而后大喜,其中竟是棉花!
他也顾不得多想,当即取出一捧,为吴钩敷上,登时染红一团,陆道源当即弃之不用,又取来一团,如此往复三次,那本就不深的伤口勉强止住。就在他欲完成包扎之际,却在货车前忽然怔住。
吴钩见他一动不动,不禁问道:“阿源,出啥事了?”
但见陆道源目瞪口呆的望着货包,直至吴钩出声,他方才失神道:“沙……沙子。”
“啥?你说啥?”吴钩闻言大惊,一瘸一拐起身去探,陆道源见状忙去扶他,当他看清货物后,也不禁一怔,却见那包中所藏竟是裹了一层棉花的沙子!
“掌柜的不是说这批货很贵重么?”陆道源晃神问道。
“你胡说什么!?”此话一出,吴钩气急道,随即他恍然道:“是了……定是被人掉包了,那群歹人如此下作,待我伤势一好,就去取他狗命!”
陆道源闻言张了张嘴巴,却欲言又止,适才在那贼人埋伏的饮摊时,他一直醒着,两架货车又在他目所能及范围内,绝非那时有人掉包。可他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又怕吴钩动气,崩坏伤口。
是以只好言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去将阿鬼叫醒。”
“叫啥叫,这是蒙汗药!”边说着,吴钩起手啪的一手抽在阿鬼脸上,车上阿鬼吃痛惊醒,捂脸惊呼道:“你打我作甚!?”吴钩大骂道:“打你贪吃贫嘴!咱们着了人家道了!”
阿鬼闻之大惊,环顾一周,却见四处陌生,又见二人狼狈,这才慌忙跳下车来,却是心下骇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陆道源强作镇定,道:“扶吴大哥上马,咱们得快些走,那些人若是山贼,必然熟悉此地,不多时就会追来。”
阿鬼听了,连忙与陆道源一道将吴钩扶起,却又回首望道:“那咱们的货怎么办?”
“先不管了,逃命要紧。”陆道源显然也慌了神,牵起马儿,不顾方向便走,可只走出两步,似是想起什么,止步道:“唐先生还在车后。”阿鬼应声而动,去车后查探,见到此人惨样,不由吓了一跳,而后伸手去探鼻息,回应道:“他还活着。”
“还活着……”此时陆道源颇有些六神无主的味道,倒是吴钩喊道:“那还不快救人!”阿鬼依言将此人负起,陆道源上前将那老驴卸下,二人合力将此人抬到驴背,不敢再作逗留,一人执马一人牵驴匆匆离去……
……
……
寻常人在深山中迷路大抵是因为忘记了来路,而陆道源一行人不然,他识物异于常人,莫说是区区山路,哪怕是道边树木枝杈长短,只需落得他眼中,也能记个依稀大概。可这路虽记住了,却不敢往回走,只能在密林中乱转。
想必是时久没见动静,陆道源忐忑渐消,碰了几次山壁后,他冷静下来,知道这样走下去是不行的,在天黑前先寻处藏身之所才是。当即他宁神观察,每到一处便记住一处树皮明暗,如此一来,便可避免重行。
这与经验丰富的猎户在林中刻树认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陆道源这显微入著的本事显然高明不少,起初阿鬼失神落魄的跟在后面,可到了后来越走越远时,他惊讶道:“这山看起来不大,道道可真多。”他只庆幸走这么久未再碰到绝路,却不知陆道源早已瞧得眼目酸胀。
如此又走了半柱香功夫方才止步,陆道源环视四周,心想:“那些人就算是久居此地的山贼,一时半会的应当也寻不到这儿。”当即他对阿鬼说道:“你在这里守着吴大哥,我去去就来。”一直强撑精神的吴钩问道:“你去哪?”
“我四处探探,你们勿要乱走。”二人闻之哑然,陆道源却已消失于林间……
……
……
“犁头草!”林间陆道源见璧上生有一株锯状小花不禁大喜,此物乃是一味较为常见的草药,具有活血抑痛之效,放在平时并不起眼,可此时对陆道源而言,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但他并不忙着去摘,而是扒开丛草搜寻,他知此物乃是丛生,一株在此,必然会有更多,不多时果然让他又寻到几株,这时他才抽出匕首连根挖起。见他动作娴熟,显是懂得药理,倒也不足为奇,他自书院中所得颇杂。
当年黄公望与他问学,曾提三教九流。不料此时成真,昔日什么都不肯学的陆道源如今却何物都懂得一些,至于懂得多少,那就不为人知了。只闻他此时颇有些自嘲笑道:“老先生这些学问平日派不上用场,眼下逃命却用上了……”
他将药收入怀中,起身举目四望,但见四野茫茫,心想:“这岗算不得险峻,只怕能走的路只有那一条。”人说山路难寻,并非是指真的找不到路走,而是说能供人正常行走的自然坡路极少,实则哪怕无路,只需身体健全,怎么攀上来的,再怎么爬下去便是了。
可如今吴钩负伤,那引路人也昏迷不醒,又怕那些贼人在来路盘亘,单凭自己与阿鬼二人想要逃脱极难。念及此处,陆道源忽然心中一动:“那人……他怎的会被挂在车后?”
一直亡于奔命的陆道源此时方才记起在事发之时一直没有见到那唐姓之人的身影,而且吴钩二人被茶迷倒,而另一桌的两名车夫也喝了不少,却始终无事,直至被那老板刺死。
“巧合?”
“此人是吴掌柜请来的,他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一直平安无事,绝不至于认不清常年讨营生的引路人。”
“可是何人会买一堆四处可见的沙子?”
陆道源心思连转,此事过于突然,任谁碰上都会如他一般心神不宁,甚至疑神疑鬼,他屡屡想到吴掌柜,却又将种种猜测打消。他想吴钩自幼丧父,吴掌柜成为其家中顶梁之人,又事事宽容吴钩,可见这叔侄二人关系极好,又是血缘至亲,想必与此事无关。
“莫非真的在路上就被人掉包了?”
此念一经生出,陆道源又兀自否认:“我们一路小心,吃住都在货旁,更何况哪有山贼掉了包还劫道的?”陆道源虽经验浅薄,但也有常识,试想自古烧杀劫掠者,无非为财,既然财已到手,又何必害人性命,哪怕是穷凶极恶之辈也不会多此一举。
“除非……除非他们本来就是来要命的!”
……
……
“少东家,这人屁股磨的可惨,就剩一口气了。”阿鬼端倪着驴上之人血淋林的屁股道,言语间似笑非笑,想来是那人狼狈模样令人既不忍直视又觉得滑稽可笑。
吴钩瞥了一眼,道:“这一次若不是阿源机灵,咱们命大,就真的栽了,不过那茶若下的不是蒙汗药,而是**的话,阿源醒着也是小命不保。”说罢,他又言道:“这伙贼人极为狡猾,咱们喝了这么多杯才被放倒,定然是削过份量,生怕被咱们察觉。”
吴钩显是心有余悸,而阿鬼听到这话也不禁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十个?二十个?记不清了。”当时是四面八方皆有敌袭,且埋伏的极远,像是有备而来,饶是吴钩常年习武,耳聪目明,竟也没有察觉。
想到这里,吴钩忽然眉头一皱,心想:“寻常山贼劫道怎么会藏得这么深?那些人脚步虚浮,功夫马马虎虎,绝瞧不出我有武艺来,那他们怎还会如此小心?”
若论打架,吴钩经验尤其丰富,此时便暗觉古怪,当即他在马上沉吟片刻,倏然瞪向驴上唐姓之人,阿鬼见他表情,回首见身后空无一人,不由咽了一口吐沫,问道:“少东家,你在看什么?”
“他奶奶的!这是个线子!”吴钩忽然大骂一声,随即将马鞭执下,丢与阿鬼道:“把他抽醒!”阿鬼闻言一怔,不解道:“为何?”吴钩义愤填膺道:“让你抽你就抽,哪来这么多废话!”
阿鬼见状却犹豫起来,就在他举鞭不定之际,林间传来陆道源之声:“且慢!”
阿鬼见他归来,不禁大喜,吴钩却道:“阿源,这是个线子!一定是这短命鬼和人通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