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彪听完，又沉吟了半晌，然后把世普的诉状放到茶几上，才又看着世普说：“老师，学生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世普说：“你现在是法官，有什么不当说的？我今天就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姓雷的听了这话，这才轻言细语地对世普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师，依学生的愚见，你还是应当允许被告加盖人字形屋顶才对！第一，这是被告妻子没死以前你们已经同意了的。我知道老师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不会因为人去世了，就互相不认亲戚了。第二，按你刚才说的，加盖一层人字架小青瓦屋顶，对你院子的采光和通风影响都不大，所以你应该允许他在上面加盖小青瓦屋顶……”说到这里，雷彪见世普要反驳的样子，马上便又转换了口气，说，“当然，老师一味要坚持不让他加盖小青瓦屋顶，主审法官也可能不好说什么，因为你的诉讼请求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脚的。不过假如我是这个案子的主审法官，我一定会要求你按我刚才所说的改变诉讼请求！为什么呢？因为法律虽然是无情的，可是人却是有情的，这样做，可能更合乎农村的实际情况。再说，被告本来计划是要修建三层楼房和一层小青瓦屋顶，你现在不但不让他建三层楼房，连小青瓦屋顶也不允许他建，这样就会造成被告大量的浪费，不但被告会不服，恐怕村民也会对你有不同看法，你说会不会这样？”
世普听完自己原来学生的话，心里有些动摇了。在昨天写诉状时，他也曾经为自己的诉求犹豫过。后来想到既然贺世国都铁了心要和自己反目为仇，自己还同情他什么？一不做二不休，你不是要在平房上再加盖两层楼和一层小青瓦屋顶吗？我现在不但不让你盖两层楼房，就连小青瓦屋顶也不让你盖了，看你怎么办？这么一气之下，便推翻了过去自己的承诺，在诉状上写了现在的诉求。这时听了自己曾经的学生这么一劝，便说：“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姓雷的说：“老师如果同意我刚才的话，就在诉求前面加上这样一段话：我们两家原是亲戚，现在还是亲戚，以后还会是亲戚，本着亲戚间互相帮助、互相体谅的精神，原告同意被告在平房上加盖一层楼房和一层人字形小青瓦屋顶！这样一来，既显得老师通情达理，心胸宽广，又显出老师的人情味，让被告也不好说什么，村民也不好说什么，主审法官也会认为老师深明大义，容易接受你的诉求！”说完便又看着世普问，“老师你看呢？”
世普听后急忙心悦诚服地说：“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你说得完全在理！”雷彪说：“我也是从工作实践中摸索出来的！不瞒老师说，许多人说我们法官无情，其实法官也是人，怎么能无情呢？”接着又对世普说，“老师觉得我说得有理，就还烦老师把这诉状修改一下，抄写好交到立案大厅。我会特别关心老师的事，收到老师的诉状后该受理的就马上受理！不过现在我要给老师说明，像这样的案件县法院民事审判庭一般不会直接审理……”听到这里，世普急忙打断了雷院长的话问：“那由谁审理？”雷彪说：“一般是转到原来的区法庭，也就是你们现在的片区法庭审理。”世普听了这话，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说：“这……”雷院长似乎看出了世普的心思，便说：“老师你放心，我给汪庭长打声招呼就是，他也一定会认真对待老师的诉讼的！”世普听了这才放下心来，便马上站起来说：“那好，我这就回去修改诉状，修改好了下午就送过来！”姓雷的忙问：“老师回哪儿修改？”世普笑着说：“你忘了我城里还有个家？”雷彪听后也笑着说：“哦，我还真以为老师就在乡下当一辈子隐士了呢！”说着便把世普送到了楼下，叫自己的司机开车送世普回县中宿舍，世普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客随主便，坐上学生大人的公务车回县中宿舍的家去了。下午，世普便把修改好的诉状交到了法院立案大厅的值班法警手里。
果然没过几天，片区法庭的汪庭长和另外一名法官在端阳的带领下来到了世普家里。汪庭长是个老法官了，五十来岁，瘦高个子，老是愁眉苦脸的样子，给人一种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印象。他没穿警服，只是像常人一样穿了一件圆领衬衫，一条橄榄色的裤子，要不是脚上那双擦得油光锃亮的棕色皮鞋，完全就是一个农村汉子。端阳把两个法官带到世普家里，将双方作了介绍后，便对汪庭长说：“汪庭长，没事了，我可以走了吧？”汪庭长说：“这又不是其他案件，你留下来听一听也可以！”端阳说：“你们要谈案情，我还是回避的好！”汪庭长听了没有挽留，世普却沉着脸说：“你走啥？你听一听汪法官怎么说，说不定对你有好处！”端阳听了世普这话，倒不好走了，便只好坐了下来。
汪庭长等端阳坐下后，便用了办公事的口吻对世普说：“贺校长，县法院将你诉贺世国房屋侵权一案，转到我们片区法庭审理。今天我们来有三件事：一是查勘一下现场，了解被告房屋建起来后，对你采光权和通风权的影响程度。第二便是还要再次征求你们双方的意见，愿不愿意接受法庭的调解？第三，如果不愿意接受调解，便是向被告方送达你的起诉书副本！”汪庭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苦着一张脸，像是县法院给他的是桩苦差事，让他承受不了似的。
世普听完，连想也没想就说：“还需要什么调解？我既然起诉了，你们依法审理就是！”汪庭长一听又皱了一下眉说：“这么说，贺校长是一定要走诉讼的路了？”世普说：“这话还要让我说第二次？”汪庭长听后又停了一会儿，才又对世普问：“那么贺校长对你的诉讼请求，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和变更的？”世普说：“我在诉状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不需要再多说！”汪庭长看出世普有些不耐烦了，便说：“这是我们法官的责任，必须问清楚！也就是说，贺校长对自己的诉讼请求没任何让步的了？”世普真的有些生起气来了，觉得这些法官实在是啰唆，一句话也要反反复复地问，便大声说：“我已经作了让步，还要我怎么让？再让就是让贺世国骑到我头上来拉屎了！”汪法官听后马上站了起来，脸上除了那副天生的苦相之外，看不出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对世普说：“那好，贺校长，我知道了！现在我们要到被告的房屋现场看看，并向他送达你的起诉书副本，你是否需要一起去？”世普还是气咻咻地说：“我去干啥，你让贺支书给你们带路就行了！”汪庭长听后又说了一句：“那好吧，法庭有什么会随时通知你的！”说着，端阳在前，两个法官在后，就朝下面世国的房子走去了。
到了世国的院子里，世国正在把院子里的残砖破瓦往一只箢篼里捡，端阳看见便大叫：“世国叔，你先别忙去收拾那些断砖碎瓦了，法院给你送传票来了！”世国一听这话，马上直起身来，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看了端阳几个人一阵，这才哆嗦着厚厚的嘴唇发出了声音：“还真的把我告了？真的把我告了？”端阳看见，不等汪庭长说话便先说开了：“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杀人放火的案件，只是一般的民事纠纷，法庭也不会判你去坐牢！”说完见世国还待在那里，便又说，“你还待在那里干啥？还不进屋端条板凳给两个法官坐！”世国听了才急忙跑进屋去端出两条板凳让汪庭长和另一名法官坐了。这儿端阳又将汪庭长向世国作了介绍。世国的眼睛里仍闪着畏缩和迟疑不定的光芒。
等端阳介绍完毕，汪庭长才对世国说：“你就叫贺世国？”世国急忙像哑巴似的点了一下头，嘴里同时又嗯了一声。汪庭长接着说：“贺世普向法院提起诉讼，诉你建房侵犯了他的采光权和通风权，法庭已决定受理，我们今天就是专门给你送起诉书副本来的！”说着便对身边的年轻法官说，“小曹，把起诉书副本给他。”那叫小曹的年轻法官急忙打开手里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两页纸向世国递过去。世国哆嗦着两只手不敢去接，却把迟疑的目光转向端阳说：“他告我，这给我干啥？”端阳说：“这就是专门给你的，你看了好写答辩状！”世国听了，这才伸手去将两页纸接过来。这时，叫小曹的年轻法官又拿出一张纸让世国签字，世国也哆嗦着手在纸上歪歪倒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这时，汪庭长才又对世国说：“我们要看看现场，你带我们到楼上去看看！”世国听了什么也没有说，乖得像一个罪犯似的转身就朝楼上走。
到了已经建好的二层楼上，汪庭长没拉皮尺，也没立竹竿，只是朝上用眼睛测了测高度，心里便明白了。看了一阵，汪庭长就在楼顶上对世国说：“如果按你现在的计划修三层楼房再加盖一层人字形青瓦屋顶，确实遮挡了原告的大门。原告的诉求是非常合理的。别说你修三层楼房和一层人字形青瓦屋顶会影响原告的采光权和通风权，就是只在第二层楼房上加盖人字形青瓦屋顶都会高出原告院子，对原告造成一定影响。但原告鉴于你们两家是亲戚，还是同意你在第二层楼房上加盖人字形屋顶，你有什么看法？”世国一边听着汪庭长的话，眼皮一边不停地颤动，像是进了蚊子一样。汪庭长说完后，他没敢像前两次那样坚持自己一定要按计划盖三层楼房加一层人字形屋顶了，而是做出一副比汪庭长还要苦的脸，带着哭丧的声音说：“领导，你可要给我做主呀！我们庄稼人盖一次房不容易呀！你看，这些砖和水泥板，我买都买回来了，不算本钱，就是从城里拉到贺家湾来，运费都是几千块钱呀！现在只让我修两层楼房，这些砖块水泥板吃又不能吃，卖又卖不掉，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领导你们帮我想一想，我一个打工的，老婆又不在了，两个孩子一个要考大学了，一个也马上升高中，正是要钱花的时候，我实在不容易呀……”说着，世国突然蹲了下去，捂着脸抽泣了起来。汪庭长和那个年轻法官看见，没动声色，端阳的心却一下酸了起来，急忙去把他拉了起来，说：“你哭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哭就能解决问题？”接着又说，“既然你怕浪费材料，那你就不盖那层人字形青瓦屋顶了嘛！损失一点瓦不算啥，木头还可以派其他用场，不就行了吗？”世国听了这话，又抽泣了一会儿才抹了一把眼泪说：“要真是这样，一把胡椒顺口气，一颗胡椒也顺口气，我还想得开些！”汪庭长听了世国这话，仍是没任何表情，却说：“那就这样吧，起诉书副本我们已经送给你了，现场我们也看了，你好好准备应诉和答辩，有什么事法庭会通知你！”
说罢，汪庭长和那个小曹法官从世国的楼上下来，端阳以为他们马上就会回去了，没想到他们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又朝世普的院子走去了。到了世普家里，汪庭长又对世普说：“贺校长，我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既然允许被告加盖一层人字形青瓦屋顶，为什么不可以让被告就多盖一层楼房，而取消人字形青瓦屋顶呢？”世普听了这话，立即盯着汪庭长问：“这是什么意思，啊？”说完突然大声说，“这是断然不行的！其一，如果允许他盖三层楼房，高度倒不会超过盖人字形小青瓦屋顶，但他要在楼顶周围修两尺到三尺的栏杆，这样高度便会超过人字形小青瓦屋顶！第二，像贺世国这样的人有什么诚信可讲？允许他现在盖三层楼房封顶，可不定什么时候趁我们不在，又在楼顶上加盖人字形屋顶，造成既定事实，我必须防到他这一手！所以我只能答应他在二层楼房上加盖人字形青瓦屋顶，无论如何不能允许他把三层楼房盖起来！”汪庭长听后又说了一句：“哦，我知道了！”说罢和小曹这才起身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