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不想被“有请”,越深陷其中
连线题的美感在于每个人连线的力度和弧度都不同。男人女人杵在红尘中,月老饶有兴致地试验红线怎么搭才能让他更快活。地球被情网套住,像足球兜在网袋里。月老拽着绳带把足球抡起,就像太阳吸引地球围着自己转。
孟家俨然中世纪的欧洲古堡,长廊两侧悬挂着家族肖像,画越久远就越让人惭愧自己的粗蛮。当我们的祖先因苛捐杂税无法温饱时,他们的祖先就已通过贵族间的联姻壮大了家族和财富。画中人像尊尊庄严的雕塑,剪下来都能贴进史册。有为端详一幅摄于舞会的照片,暗流汹涌在他们完美的静态中,他想和他们一起曼妙起舞扭动腰肢。现在是孟博涛做族长时代,目前最新的一张全家福摄于3年前,五个婚生子与他们的父亲,上面没有他们的母亲。两个有军衔的儿子分立两侧,一个看起来像面无表情的神枪手,一个适合演西西里的黑手党。站在他左面的是他那身为驻外大使夫人的大女儿,她像是用坚硬的宝石和冰冷的金属打造的花朵,有着高贵的纹路和肌理却毫无生命力。手抚着孟博涛膝盖坐在地上的那个十三四岁的Teenager,浑然是个中国娃娃。距他的右手有半臂距离,照片最边缘那个眼神惘然又受惊的女孩叫孟天人,是他刚从英国回来的二女儿。她虽瘦骨嶙峋,却比她的姐妹让人舒服,如路旁带着露珠的野草,全是生命的特征。今晚,有为将全部见到他们。
孟天人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她集娃娃脸和王子脸的美于一身,梳着铂金色的齐耳短发。她本想用紫黑色的唇膏增加年龄感,却适得其反显得她更天真。皮肤苍白得像营养不良,但那娇俏的鼻子又似乎抢白着说她只是代谢比较快而已。在重金属感的烟熏妆和硕大的蕾丝假睫毛的掩护下,你不会发现她和你聊天时也能打瞌睡。她的锁骨像两段小树枝一般支撑着两肩,单薄的肩胛骨像脆弱的蝴蝶翅膀。她已经腻烦了穿着爆强的透视装出席正式场合,没有她不敢穿出街的秀场款。她穿得比有为能想象到得更摇滚。黑色的朋克风衣后写着“I HATE EVERYONE”,粉色的露脐装搭配着荧光绿色的三角内裤,细骨伶仃的大长腿被破洞渔网袜包裹。她所有的Bad Attidude不过在衬托他们都是Mechanical Animals。就连这个家的每件陈列都能看出她眼神中竖起中指的不屑。她的怪诞其实是一种努力,努力坚守会被家族工业夺走的真实。初遇她,有为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属于这个家族的人都深谙在陌生人面前忘我是大忌,他们的表达严丝合缝,思维缜密,他们的生活无懈可击,毫无破绽,可天人却丑态百出错误连连。族人不解天人怎么会与自己有着同样的基因,不过她与他们一样的脆弱,这打消了他们的顾虑。她的哥哥姐姐们自说英语起便是古老的英式发音,她的妹妹说话时都拿捏着优美的腔调,这都显得天人表达蹩脚口音粗俗。在她家人的眼里,多年的海外生活并未给她镀层玫瑰金,反而令她更像杂交品种。
出生在这个穿过枪林弹雨的骄傲家庭,天人也想不饶恕那些形容他们词语的反义词,比如不美丽,不高贵,不聪明。年轻者的信心多数是用不切实际的自尊支撑的,她和所有同年龄段的孩子一样,越是竭力证明自己能杀人如麻越是露着未开杀戒的马脚。她一心想变坏,却不知恶贯满盈不是谁努力都能赢得的词语。作为过来人,她的父兄们知道,当她发现杀戮恶心,交易肮脏时,自然会停止一切的幼稚。但在天人看来,他们的不制止是对她的漠然和放任。这些硬汉实在是太不懂一个18岁女孩的心了,天人的满脸都写着:现在你们不抓紧疼我,当我属于另一个男人之后便不再属于你们了,爸爸哥哥,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啊。
天人实在觉这家里的人事物都不堪入目,百无聊赖之际才注意到安有为,她异常吃惊,她那百思不得其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孟博涛觉出端倪,问他们是否见过。在她开口前有为说没见过,她像遭遇了背叛,眼神带着气愤和失望。有为没多想,把她所有的情绪反映都当作父女关系裂痕的产物。在孟博涛眼神的命令下,她不得不和他握了手。有为看到她那剪刀手爱德华的美甲:八个指甲上贴着剪刀,左面大拇指贴着爱德华的头像,又面则是金的头像。
她想离开,奈何孟博涛的眼色就是命令。有为和天人分列这张豪华餐桌的两侧,远到听不见刀具不慎碰撞时的声音,有为能感到她的无所适从和苦不堪言。味蕾缺失,嗅觉低敏,她对食物没好感。她就像是大家正在喝的清汤上漂浮的油滴,无法同流合污正孤立无援。
心不在焉,不知她正神游何处太虚,孟博涛说:“回家来住。”
“回家,可以。你每天要是不给我一万美元,我就不起床。”
“给你。”
“我的每份食物中都要有胡萝卜。”
“满足。”
“但胡萝卜丁若不是均等的小块,我就不吃。”
“可以。”
天人的哑口无言是那么不甘愿,她像在宫廷舞会歇舞的空档被人猛地推进舞池的民女,突兀又滑稽。众人都注视着她,手足无措过后她豁出去了,跳起了独舞。
天人说:“回就回,谁怕谁。”她倔强的小鼻尖一如在酷暑难耐的日头下瘦削剔透的冰,不怕融化,更不怕升华。
“回国后想做什么?”
“想出国。”
“胡闹。”
“设计飞机,当爸爸,拍电影。”
天人喜形于色,一直在瞪安有为。她越是反感有为,孟博涛便越满意他挑选的角色。
“有为”,孟博涛对他说,“你安排天人去北电学表演。”
有为放下手中的刀叉,“好。”
天人要回暂住的地方收拾行李,孟博涛说曾经的东西都可以扔掉。天人说要取妈妈的照片。孟博涛坚硬的心定是颤了,却仍面不改色地说让佣人去拿。不知为何,对孟博涛向来言听计从的有为第一次想顶撞他,不过理智控制了情感。天人见有为袖手旁观竟委屈地掉泪了。一个领袖,族长是不会真正为难一个孩子的,他让有为陪天人去收拾行李并且务必把她送回来。
路上,天人不和有为说话,像倍感委屈的小孩回家不理妈妈一样,因为早上妈妈忘记给自己带苹果了,而午餐时幼稚园的其他小朋友都有苹果。她那努嘴故作生气的样子太过可爱,活泼的童趣让他不忍破坏,反而希望她能哭哭笑笑,为无聊的成人生活加点料。有为像偷着笑却不哄女儿的家长,她越生气,他越不理她。
她想拖延时间,任性的指挥他停车。只要是开门的店她都要进去逛。有为由着她,给她刷卡拎包。商店超市关门后,她开始搜寻24小时营业的店。鬼马地再生一计,去饭店!点餐和等餐是最好的延时方式,他也任着她漫无止境的看菜单并乱点一通。等餐时百无聊赖,她用诸如“你钱包掉了”,“你看那里有个美女”之类的低端把戏耍弄他,所谓一物降一物,装病失败后她彻底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才会异常困倦,还没等回家拿东西,她就在饭店睡着了。他把她抱回车里,送回了孟家。
天人孤独地游离在家族边缘,血缘是唯一的纽带,虽然她也想通过它吸收营养,却也恨不得将它剪断。与孟家毫无瓜葛,她的灵魂才能解脱。她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位置很尴尬。沉溺夜场让她终于不被忽视,却因与这个庄严体面的家庭格格不入而遭到否定,她被重视的方面非她所愿,不是有更多的关心和理解,而是家人一心想将她要改造,而且标准更为严格,这让她险些面目全非。
我喜欢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这类在一波三折后安然无恙的词语。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是人在走投无路时把信心的对象由自己出让给了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