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透。即使是下旬月，也有着清冷的微光。
江瑕抬头看了看那一泓弯月，微微扬唇浅笑。
适才去房里寻找江云，扑了个空。江瑕寻思片刻，在院里慢慢地走着。
沿着回廊，越过廊桥，脚下是潺潺安静流动的清澈水流。
分花拂柳，越走越远。
月色浅浅变得朦胧。浓荫渐密。
再走几步，迎面而来的宽阔湖面乍然开朗，湖畔遍植寒松，枝叶纵横，月光竟也难以透入，隐隐给人寒意。
江瑕往里走了几步，那寒意更是明显，连空气里也带了冰冷寒息。
林内漆黑如渊，但目力极好的江瑕仍看出一株虬枝老松下盘腿坐了一人。
随手捏下一枚结了薄薄冰霜的松针，江瑕笑了笑，转身而立。
在房中找不到江云的时候，他已经猜到，堂兄会在哪里。
明玉功的修炼，越是阴寒的地方，越有助力。
身后寒意渐浓，片刻后又渐渐减弱，最终消散于无形。
江瑕转身，看着那个站起来向自己走来的人，正欲说话，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掠风声。
两人神色俱凝，同时向发声处望去。
湖对面的屋宇上，极快速地掠过一抹影子。
书香门第的江家，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极为可疑。特别是在有小孩失踪的今夜。
既已得手，为何去而复返？
如若不是同一事同一人，就更为可疑。
“追。”江云低喝一声，飞身而出。
江瑕毫不迟疑地跟上。
兄弟两人的轻功修为，在江湖中年少一辈里算是佼佼者，此刻掠过湖面，跃上屋顶，很快就远远地跟在了那人的后面。
三道身影一前一后，瞬间就消失在江家的屋顶上。
林中寂静，月光依旧透不过繁密的枝叶。
江云适才练功的树后，转出一人。
一只泛红的手掌覆上老松苍劲的枝干，掌下微凉。
五指成爪扣下一片树皮，掌指间用劲，再张开手掌时，粉尘纷纷从手中飘下。
“哼，明玉功么，不过尔尔……”来人哼笑，轻拍了拍手掌，转出树林，沿着江瑕来时的路，慢慢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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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秀山庄外一株大树的树梢上，黑惜凤迎风而立，静静凝睇着灯火阑珊的山庄。
绵延精致的楼阁，影影绰绰的亭台流水，扶疏掩映的林木花草，在淡淡月光下，显得静谧柔和。
在外独自流浪了几月的黑惜凤，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回家去取。
这一点，黑惜凤很清楚九方策明白，符震明白，仇心柳也同样明白。
但她还是回来了。
回到这个无论何时，都会敞开大门迎接她的温暖故里。
可她并没有回去，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娘亲，你再等我一段时间。等凤儿找到小纤，找到万神医，就会回家。
黑惜凤望着那远处的楼阁，深深吸一口气，转身就施展轻功，毅然直奔约定之地。
九方策说的约定地点——三岔口。
只要过了九秀山庄与宜昌，再往西方而去，以黑惜凤的轻功，不用一刻钟就能赶到。
可就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也会发生意外。
夜色深沉，眼看一个时辰将至，目的地近在眼前，黑惜凤正想提气疾奔，突见一道身影在岔道上闪过，飞快消失在宜昌的方向。
夜阑人静，竟还有如同自己一般赶路的行人？
黑惜凤暗中疑惑，却也未曾太过留心，毕竟江湖人连夜赶路实在是常见。
正想继续赶去约定之地，又有两人迎面而来。
“惜凤？”一道饱含不可置信的惊喜之声落下，黑惜凤还未及反应，就觉得一道如风般的身影刮过身边，消失在第一个身影离开的方向。
“那是江云？你们在追心柳？”黑惜凤直觉问，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心柳明明跟她约定一同前往西北边塞，身边又有符震九方策，不可能被江云江瑕追着跑。
“嗯。不是。”一向擅长言辞的江瑕此刻竟然有些词不达意。
“是江云？然后不是在追仇心柳？”黑惜凤竟然也听明白了。
他们已有接近半年不曾见过。她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江云。她更关注的，似乎是江云与仇心柳。
江瑕不知为何，心中感觉窒闷难受。不由得抬眼细细打量起许久不见的她来。
此刻的黑惜凤立在月下，华裳依旧，娇容依旧，神态间却有了更多的不一样。
似乎，少了那份若火燃烧的热情，更多了些女子的成熟。
黑惜凤放下对他的感情，拥有更好的归宿，明明是他的衷心所求。
但为何看着她改变了，他却感到失落不安？
江瑕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轻轻开口：“惜凤，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黑惜凤垂下头，凤目看着路边的野草，语气清淡。
真的是好久不见，不过经年，再相见，竟然若然若梦。
在那些流浪的日子，她努力让自己奔波。辛苦了，疲累了，就不会再想他。不想他的无情，不想他的绝情。
不想他，不见他，不见他，不想他。
猝然相逢，却掩不住心中的波动。
她曾经是那么的喜爱他啊！
黑惜凤眼眶湿润，却依旧垂着头，不言不语。
“你以前不是挺骄傲的吗？现在竟然也学小纤，喜欢低着头？”大概是受不了两人之间“相顾无言”的僵硬状态，江瑕笑着打趣。
“你也说是以前。”黑惜凤终于抬头，一脸不在乎的说，“你以前还不是死皮赖脸追着水影仙子的屁股跑？”
夸张地左右张望了下，她冷笑了声，又道：“水影仙子没跟你在一起？这回是她跟江云终成眷属，人家情投意合，双宿双飞，你又被抛弃了？”
其实这番话很诚恳，只是由黑惜凤嘴里说出来，却是满满的讽刺意味。
江瑕皱了眉头，道：“惜凤，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这样的低斥完全出自习惯。
黑惜凤是我行我素的大小姐，往昔不太在意旁人的感受。唯独在他面前愿意收敛一下。
所以她若有什么言行不恰当的地方，江瑕总是习惯纠正一下。
也不是特意的，就是觉得，这个姑娘爱慕自己，那自己也帮她磨磨那骄纵脾气，改善一下她跟伙伴们的人际关系。
而大多时候，黑惜凤是很愿意听他的话的。
想不到此时黑惜凤却是冷笑连连，又道：“以前？那是因为有你在，我不想被你讨厌。但是现在，不需要了。江瑕，你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路人，我何须顾忌？”
江瑕一愣，心底那股失落更是空洞了。
他愣愣的没回神，黑惜凤也没再理他，转身就想走。
她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说不定九方策那人会借此丢下她就走。
“惜凤！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要去哪里？”江瑕见她要走，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手。
腕间传来肌肤相贴的温热触觉，两人俱是一怔。
“对不起……”江瑕急急放手，神色尴尬。
他可以借给华紫音肩膀依靠，可以拥着若湖温柔安慰，唯独连一个牵手，都对她愧疚吗？
黑惜凤心中苦涩，用力甩动衣袖，冷声道：“无妨。”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不需要你的愧疚。
我的骄傲，不容许旁人施舍的感情。
她再度举步欲行，江瑕却挡在她的身前。
黑惜凤步伐轻动，用上了轻功挪移，哪知江瑕却依旧如山一般挡在她面前。她试了几次，都脱不开他的纠缠。
“你还想作甚！”黑惜凤恼怒不已，脱口就骂。
“惜凤，你孤身在外，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江瑕身形不动，语气关怀还带了微微的犹豫与苦恼，“不如与我们一起，或者我送你回家？那江源公子还在等你……”
黑惜凤霎时一股气冲上脑子，连眼眶也红了：“你自去关心你的水影仙子，我不用你管！”
什么叫江源公子还在等？他不愿喜爱她便罢了，竟还要将她推给旁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令她难堪更令她屈辱的吗？
“惜凤……我只是关心你……”江瑕瞧她泫然欲泣，心下也有些着慌了。
他见过她发怒，见过她娇嗔，却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欲绝，当下不由心中连连骂着自己。
江瑕，你平日号称聪明狡黠天下第二，竟然还哄不住一个姑娘吗？
黑惜凤却不理他的手足无措，举袖奋力推搡他：“滚开！你自去找你的华姑娘！我自去找我的仇心柳，大家各走各！从此之后路归路桥归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黑惜凤是气的昏头了，没想过这番话其实逻辑完全不通。
“心柳什么时候是你的？你要去找她？你知道她在哪里？你们准备去哪里？”一连串的质问在黑惜凤耳边落下，冰冷生硬，冻得人毛骨悚然。
黑惜凤抬头就看到江云脸色难看地站在自己身前，双目凌厉摄人，她心下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云大哥，你莫急。”江瑕将黑惜凤拉到自己身后，帮她挡住了江云的冰冻气息。免得她被堂兄吓坏。
哪知身后的女子并不领受他的好意，她身形一扭，竟是飞身跃起，快速地跑了。
纵观江湖，黑惜凤的武功虽不是年少一辈中拔尖的，但轻功却是数一数二。
可惜追在她身后的两个少年，轻功并不比她逊色，内力更是比她深厚得多。江氏兄弟使出了真功夫追着她跑，那可说是紧紧黏着她裙脚，任凭黑惜凤如何使力，他们却依然如影随形怎么样也甩不脱。
这江云不是清冷疏离么，如今为了知道仇心柳的下落竟这般没脸没皮了？当日在身边时怎不见他珍惜？现下人跑了知道急了吧？
还有这小虾，既然心心念念华紫音为何还要追着自己跑？
黑惜凤心底又气又急，既气那两兄弟的纠缠不休，更担忧这样耽搁下去误了相约的时辰，若不是自己敌不过他们，真想朝后扔一把子暗器。
“大小姐，要不要帮忙啊？”夜空中一道飘飘悠悠的清雅男嗓，令追逐中的三人同时一惊。
江云和江瑕是惊讶，黑惜凤却是惊喜。
这声音她不陌生，是符震。原来他竟然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而她却丝毫不察觉。
“一千两！”黑惜凤脱口而出，眉目间皱褶尽消，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她与符震打过交道，更跟江瑕江云熟识至深，自然知道单就轻功而言，财迷符震确实比江氏兄弟略高一筹。
果然她话音刚落，一道白影在漆黑树影间疾掠而过，瞬息闪到跟前。还没能做出反应，黑惜凤只觉腰间一紧，耳边风声骤急，已经被人挟着疾奔而走。
而江云江瑕只看见一道人影闪过，白光似乎缠上了黑惜凤腰间，然后忽闪了几下，就窜入林间。
两人追了一路，起初还能看到另外两人身影，再追了一段时间，林黑风高，对方身法又极其巧妙，却是再也不见他们的踪迹。
“云大哥，这人行走间几乎不用落脚点施力，轻功妙到颠毫。”江瑕紧跟着江云脚步，不由得也轻叹几句，“现下都看不到了，我们还追么？”
听声音，来人应该是那符震，也不知两人因何因缘相识，短短两句交谈间可见还颇为熟稔。这几下起落的功夫，惜凤就被他带走了，江瑕不知为何心底感觉挺不是滋味。
“他们向西，追。”江云眉眼都不曾挑一下，脚步更是不曾停歇。
那股异常的执着令江瑕微微侧目。
云大哥虽然一直都想带心柳回来，但今日明显有些焦躁。这种流露于外的急切，自从他们从恶人谷回来后就隐隐散发，而经过江源家一事后，更是明显。
江瑕本就是个极为聪敏的人，早已猜到必然是江云在恶人谷里得到了线索，但江云不言明，江瑕也不追问。仿佛是一种默契，更是血脉相连的信任。
而江云不言不语，只管发足急奔。脑海里都是华紫音手上那支碧绿莹透的簪子，以及，荆花容与王良良的话语——
阎冥九邪，人炼成妖，妖修入魔。
此法成败，皆在仇心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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