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盖这封诈降信,语气诚恳,逻辑缜密。他讲自己投降的原因,不是政治上失意,也不是嫌地位不高,而是因明白曹军必胜的趋势。并且,明白此趋势者,不是他黄盖一人。即使是这样,曹操也并不是十分相信。他把送信的人叫来,仔细询问一番,见问不出破绽,才相信了。他对送信的人解释说,这样做“但恐汝诈耳。盖(即黄盖)若信实,当授爵赏,超于前后也”。曹操非常高兴,他认为黄盖的投降,很可能是上天赐给的攻破孙吴的机会。想当初,与袁绍对峙官渡时,也是袁绍手下一个叫许攸的人投降,给他战胜袁绍提供了可靠的情报。
周瑜见黄盖诈降见效,便进一步依计行事。他让黄盖挑选数十艘冲锋船和大型战船,里面装满柴草和油脂,外面用布盖上,然后在船上树起军旗。在大船后面,是一批满载战士的快船。老天似乎有意帮助孙刘联军取胜,这天刮起了猛烈的东南风。黄盖的船队,从江南出发,行到大江中心,立即升起风帆。数百名士兵一齐摇旗呐喊:“投降喽,投降喽!”伴随着喊声,鼓满东南风的帆船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向长江北岸。
喊声惊动了曹营士兵,若是“杀”声,他们早就剑拔弩张严阵以待了。然而不是,随风飘过来的声音分明是“投降喽”!于是他们纷纷出营,“延颈观望,指言盖降”。
在离曹军约二里远的地方,黄盖命令将装满柴草和油脂的大船一齐点燃,待到火船行到曹军面前时,早已燃成一个火球。刹时间,凶猛的火舌乘着强劲的东南风将曹军战船卷入火海之中。火势继续蔓延,呼啸的火焰窜上江岸,点燃了曹军营寨的木栅栏、军营、帐篷、马厩、仓库……曹军人马被烧死者不计其数,未被烧死者跳人江中,欲借江水灭火,又被淹死在江中。
兵败如山倒。
曹操见无法挽回颓势,干脆借联军之火烧掉其余的战船,带领人马从陆路向江陵方向退却。
从陆路退向江陵,要走华容古道。那时候,那里是一片沼泽。曹军退到这里,在凛烈的寒风中踏泥而行。为了穿过沼泽,曹操又令老弱士兵负草填泥,开出一条“柴草路”,让骑兵踏草而行。那些负草填泥的老弱士兵,“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众”。
曹操向江陵撤退。孙刘联军,水陆并进,向江陵进发。
曹操一到江陵,便作了如下部署:征南将军曹仁、横野将军徐晃守江陵,为荆州第一道防线;折冲将军乐进守襄阳,为第二道防线。作了上述部署后,曹操撤回北方。
赤壁之战以曹操失败孙刘胜利而告结束。
赤壁之战的胜利,奠定了天下三分的基础,而孙刘的联合确保了赤壁之战的胜利。
孙刘联合,就其外部因素讲,是曹操军事压力的结果;就其内部说,应归功于诸葛亮、鲁肃等人的努力。
然而,当我们考察诸葛亮、鲁肃等人的行为时,就会发现,他们虽都为促成联合而尽心尽力,却各自代表着不同政治集团的利益。
曹操退走了,外部压力减轻了,孙刘联盟的前途将会怎么样呢?
四
所谓三分荆州,包含两个意思:一个是赤壁之战后,孙、刘、曹三家瓜分荆州;另一个是孙、刘两家对所占荆州地盘的三次重新分配。
赤壁兵败,曹操留下曹仁、徐晃镇守江陵,乐进镇守襄阳,自己则退回北方。从军事态势看,曹军在荆州处于战略防御,而孙刘联军则转入战略进攻。
周瑜、刘备率领联军沿长江乘胜向江陵进发,诸葛亮留在江夏,孙吴军屯驻柴桑,分别为刘备和周瑜的后援。
此刻,诸葛亮在江夏,一方面密切注视着江陵方面的战事,一方面思考着下一步的战略行动。诸葛亮认为,江夏郡绝非久留之地,它靠近孙吴,如果周瑜再拿下江陵,江夏郡正好把孙吴军分成两截,处于孙吴势力的腹心地带。孙吴是不能容下这个肉中刺的,一旦周瑜拿下荆州,孙吴军在外界压力减弱的情况下,会东西夹击拔掉这颗肉中刺。到那时候,诸葛亮等人就危险了。然而现在又必须留在江夏,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江夏郡对于刘备发展,有着其他地方无法相比的优势。在江夏郡的西面,只有周瑜率领的三万孙吴军队与曹军作战,而孙吴的大部分军力在江夏郡的东面。诸葛亮率刘备集团主力二万多人驻扎此地,一旦向西南荆州方向发展,动作要比孙吴迅速得多。
以后的事实证明,诸葛亮先屯驻江夏,以后不失时宜地离开江夏,都是同当时紧张的军事斗争密切相关的。
孙吴与刘备之间,是一种既有联合又有争斗的关系。
在孙权集团中,既主张抗御曹操,又主张抑制刘备的代表人物就是周瑜。早在赤壁之战前夕,周瑜就驳斥降曹论调,力主抗曹。他对敌我双方优劣的分析,在许多方面与诸葛亮极为相似。所不同的是,诸葛亮明确提出孙刘联合的主张,而周瑜虽未反对联合却始终没有明确提出。这绝不是周瑜的一时疏忽。有一件小事可以说明周瑜是相当精细的人。据记载,周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缺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一支曲子,个别音符演奏错了都能听出来,说明他不是个粗心的人。举兵抗曹是一部大乐章,如果在周瑜心目中,联刘抗曹是这个大乐章中的重要乐段,他怎会将其忽略呢?有一段记载能说明赤壁之战前周瑜的心境及他与刘备间的微妙关系:
备(即刘备)从鲁肃计,进住鄂县之樊口。诸葛亮诣吴未还,备闻曹公军下,恐惧,日遣逻吏于水次候望权军。吏望见瑜(即周瑜)船,驰往白备。备曰:“何以知非青、徐军邪?”吏对曰:“以船知之。”备遣人慰劳之。瑜曰:“有军任,不可得委署,倘能屈威,诚副其所望。”备谓关羽、张飞曰:“彼欲致我,我今自结于东而不往,非同盟之意也。”乃乘单舸往见瑜,问曰:“今拒曹公,深为得计。战卒有几?”瑜曰:“三万人。”备曰:“恨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备欲呼鲁肃等共会语,瑜曰:“受命不得妄委署,若欲见子敬,可别过之。又孔明已俱来,不过三两日到也。”备虽深愧异瑜,而心未许之能必破北军也,故差池在后,将二千人与羽、飞俱,未肯系瑜,盖为进退之计也。
周瑜率军西上,在樊口与刘备相会,托言军任在身,让刘备前来会见。当刘备见到他遗憾孙吴兵太少时,周瑜又表示三万军已足够用,让刘备看着他如何破曹。这些记载,活脱出周瑜轻视刘备,自信且又自负的少年统帅的心态。还应说明一点,上边的一段记载出自《江表传》,是孙吴人所记史书,在记载刘备方面,自有其失实之处。比如说,刘备与关羽、张飞率两千人随周瑜军迎战曹操,而让诸葛亮率主力“差池在后”,决不是由于刘备怀疑周瑜不能战胜曹操,自为“进退之计”,而是有着更复杂的原因。在周瑜方面,他并不愿意刘备率大军与其共同西上,害怕刘备在与曹军战斗中扩大自己的地盘与力量,因此,愿意让刘备“看着”他如何破曹。在刘备方面,也需要以江夏为抗曹后方,以江夏作为战略发展的基地,所以便顺水推舟,顺应了周瑜的心意。
刘备率领两千人马,与张飞、关羽一起随周瑜西上迎敌,在乌林大破曹兵后,继续溯江西进,一直打到江陵。屹立在长江北岸的江陵古城,城墙高大坚固,城内储备丰饶,加上经验丰富、骁勇善战的曹仁、徐晃等亲自坐镇,攻下江陵谈何容易!
联军开到江陵,并未立即攻城,而是隔江与曹仁相对。这时,刘备对周瑜说:“(曹)仁守江陵城,城中粮多,足为疾害。使张益德将千人随卿,卿分两千人追(随)我,相为从夏水人截仁后,仁闻吾人必走。”刘备的意思是带领一批人马渡过夏水,从侧面包抄江陵,以配合周瑜的正面进攻。刘备仅率两千人马,即使是侧翼,人也略嫌少了些。为了不使周瑜疑心,刘备又提出以张飞率一千人马随周瑜,要周瑜给自己两千人马,实际上等于给刘备增兵一千。
周瑜同意了。然而,周瑜自有他的打算。《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是这样记载的:
瑜与程普又进南郡,与仁(即曹仁)相对,各隔大江。
兵未交锋,瑜即遣甘宁前据夷陵。从这段记载看,似乎吴军开到江陵隔岸,并未立即与曹军交战,而是派甘宁首先抢占荆州西面门户夷陵。
那么,联军刚到江陵对岸时,到底与曹军打了没有呢?
答案是肯定的。只是与曹仁交战的不是周瑜,而是刘备。《三国志·魏书·曹仁传》说:
从平荆州,以仁(即曹仁)行征南将军,留屯江陵,拒吴将周瑜。瑜将数万众来攻,前锋数千人始至,仁登城望之,乃募得三百人,遣部曲将牛金逆与挑战。贼多,金众少,遂为所围。长史陈矫俱在城上,望见金等垂没,左右皆失色。仁意气奋怒甚,谓左右:“取马来!”矫等共援持之,谓仁曰:“贼众盛,不可当也。假使弃数百人何苦,而将军以身赴之!”仁不应,遂被甲上马,将其麾下壮士数十骑出城。去贼百余步,迫沟。矫等以为仁当住沟上,为金形势也。仁径渡沟直前,冲入贼围,金等乃得解。余众未尽出,仁复直还突之,拔出金兵,亡其数人,贼众乃退。
据《周瑜传》记载,吴军开到江陵对岸时,并未立即渡江与曹仁守军交锋,首先派甘宁占领江陵上游夷陵,意在从上游居高临下配合吴军渡江围攻江陵。而《曹仁传》中所记,江陵守军与孙刘盟军前锋部队打得如此激烈。结合《吴录》所记,我们认为,这支与曹仁激烈交锋的联军前锋数千人,正是刘备率领的三千人。裴松之似乎已经觉察此点,所以他将《吴录》那条资料,注在吴军与曹军在江陵隔江相对“兵未交锋”条下。当然,没有主力部队的正面进攻,仅凭三千人要拿下江陵是不可能的。刘备最终只好撤退下来。
周瑜让刘备率三千人侧攻江陵,有三个目的,第一,利用刘备的力量牵制一下曹仁。第二,想借机以消耗刘备的有生力量。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就是分兵西进,以便为进一步全据荆州作准备。所以,吴军一到江陵南岸时,周瑜立即命大将甘宁西进占据夷陵。夷陵位于今湖北宜昌东南,处于江陵上游,西与益州为邻。听说吴军已到夷陵,益州将袭肃率军前来投降。周瑜打算利用袭肃的兵马加强吕蒙的力量,便上表孙权将袭肃之兵并入吕蒙军。而吕蒙却认为,袭肃有胆有识,而且是慕化远来,不应夺其兵。结果孙权听从了吕蒙的意见。
曹仁听说吴军占领了夷陵,江陵上游受到威胁,急忙派人前来争夺。当时甘宁守夷陵,新兵旧部加在一起仅千人,而曹仁所派人马是甘宁的五六倍。曹军在城外建筑高楼,雨点一样密集的箭纷纷射入城中。甘宁一面坚守,一面派人向周瑜告急。急报传来,众人都认为若再援救甘宁,则会造成兵力分散,怕抵不住曹仁进攻。吕蒙则认为夷陵必救,他对周瑜和程普说:“我与你们前去救援,留下凌统坚守。我们救援甘宁的时间不会用得太长,我保证凌统在曹军进攻面前能坚守十天!”吕蒙还建议周瑜在援救的同时,派出三百人马阻住险峻的道路,以截击溃败逃跑的敌人。周瑜认为吕蒙的意见很对,便采纳了。周瑜亲率援军赶到夷陵,当天就与曹兵展开激战。甘宁守军见援兵到来,士气大涨,他们里应外合,杀死曹军过半。曹军不支,乘夜色逃走,在中途险峻之处,又遭孙吴伏军的截击,骑兵都丢下马匹步行逃走。这一仗,吴军大败曹兵,获得战马三百多匹,并巩固了对夷陵的占领。
夷陵大胜后,吴军尽数渡过长江,在长江北岸建立营寨。一切准备就绪后,吴军发动了对江陵的总攻。周瑜亲自跨马冲入敌阵,不幸被流矢射中右肋,受了重伤。吴军见主帅受伤,便退兵还寨。曹仁听说周瑜受了重创,想乘吴军主帅受伤士气低落之时击溃吴军,便勒兵布阵,前来挑战。周瑜听说后,为了鼓舞士气,强忍伤痛,起身巡视各营。众人见主帅尚能各营巡视,伤势不重,斗志一下高涨起来。曹仁见此情形,只好退兵。
建安十四年(209)十二月,曹仁在和周瑜相持了一年多并遭受了重大损失后,终于支持不住,便放弃了江陵,带领人马退回襄阳。
荆州八郡之一的南郡(治江陵)终于为孙吴所有。
就在周瑜率军同曹仁浴血奋战时,诸葛亮也没有稳坐在江夏一动不动。特别是当刘备侧攻江陵撤退后,诸葛亮敏锐地察觉到了周瑜全据荆州境内长江的战略意图。当周瑜占领夷陵后,诸葛亮预料到周瑜进攻的重点定是江陵。也就是说,吴军发展的方向是北而不是南。这样,就会给刘备向荆州南部发展留下宝贵的时机。于是,诸葛亮果断地向撤出江陵战斗的刘备提出建议,放弃江夏,全力占据荆州江南四郡,站稳脚根之后,再待机谋取荆州北部的战略要地。刘备接受了这个建议。
在向荆州南部进军前,刘备先上表汉帝奏请刘琦为荆州刺史。刘琦是刘表的长子,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再有,刘备当初曾答应刘表尽力辅佐公子,这样做可以实现诺言,不失信于人。其实,这都是表面的原因,其深层原因,是刘备通过拥立刘琦,使自己在荆州立足取得合法地位,因为刘琦始终是刘备战线上而又为其所控制的人。
刘琦是荆州新主,刘备是新主意志的执行者和体现者。
主人收复自己的土地,理直而且气壮。当两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时,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
武陵太守金旋献城;
长沙太守韩玄迎降;
桂阳太守赵范让位;
零陵太守刘度稽颡。
荆州江南四郡尽为刘备所占领。
至此,荆州八郡为曹、孙、刘三家分别拥有:曹操占有南阳、章陵二郡;孙权占有南郡、江夏二郡;刘备占有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
三家瓜分荆州,对孙、刘两家来说,各有不满意之处。就面积而言,刘备所得要大于孙权;但从地理位置上看,孙权全据荆州境内的长江,占据了荆州的战略重地。刘备当然不甘心孙权占据长江形胜之地,孙权也不满意刘备占有那么大的荆州地盘,两家重分荆州在所难免。当曹操势力退回北方,孙刘联盟的外部压力减轻时,孙刘之间重分荆州的好戏也开场了。
孙刘重分荆州,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重分,是在建安十四年。
《资治通鉴·汉纪·建安十四年》记载:“会刘琦卒,权以备领荆州牧,周瑜分南岸地以给备。备立营于油口,改名公安。”
平平的文字,淡淡的记事,寥寥二十余言,我们一点看不出孙刘两家纷争的影子。然而我们只要进一步细想,就会于平淡之处窥见起伏。孙权为什么让刘备领荆州牧?周瑜为什么分南岸地给刘备?
孙权让刘备领荆州牧,是对既成事实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承认。《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载:“琦病死,群下推先主为荆州牧。”一个“推”字,充分表达了刘备、诸葛亮利用刘琦的巧妙。刘备是刘表集团的成员,刘表临危对他有托孤之任,刘琦是他上表名义上的汉帝立为荆州刺史的。如今刘琦已死,刘备接任荆州刺史顺理成章,既不用上表朝廷批准,也不用孙权任命,这完全是荆州内部的事。孙权让刘备领荆州牧,只是承认了这个事实。
孙权让刘备领荆州牧,也是由于抗曹大局的需要。《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记载:“刘备表权(即孙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备领荆州牧,屯公安。”刘备承认了孙权徐州刺史的地位,换取了孙权对他荆州刺史地位的承认,此其一。徐州在长江下游,荆州在长江中游,孙刘二人的彼此承认,也初露了东西两路对曹操施加压力的端倪。此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