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毒自杀的饶大炮,搅扰了父亲,也搅乱了我们的愉快心情。讨人嫌啊,大水又不是冲你一个人涨的,受灾的人多了,别人活得下去,偏偏就是你活不下去了,要死也熬过了年再说啊。大过年的,你不安宁让别人也跟着受罪。我们母子三人潦草地吃了点儿东西,就坐到火垄里烤火,话也懒得说,鞭也懒得放,就那么默默地呆着。
冬日天短,不经意间就黑了。夜风起了,窜上屋檐,摇动树梢,呜呜咽咽的,铺展出凄凉的声响。远近的人家,大多点起了灯笼,荧荧的红光颤抖抖的,一不小心就会熄灭的样儿,叫人说不出的担心。山野失了阳光的温暖,也没了软润的温柔,只沉入冰冷的僵硬之中,像一位哀伤的老人静静地立着。
就在我们恹恹欲睡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咚”地一声坐下来,就像木雕一般没了声息。
“咋样儿,饶大炮没事吧?”母亲迫不急待地问。
“说不准,还没醒过来呢。”父亲没精打采地答。
“真是的啊,就算村里没安排好,我们自己不吃,也把供应本给了他,加起来也够他吃个把月了,咋就喝了农药呢?”母亲望着火苗,茫然自语。
“事已出了,还说那些没油盐的话干啥?”父亲摇摇头,“过年,我们过年,做夜饭去,响午没团成年,晚上补上。嗯,灯笼咋不点呢,黑灯瞎火的,别人见了,还真以为出了塌天的大事。莫影响大伙儿的情绪。”说着,父亲就站了起来。
忙碌一番过后,父亲坐下来,轻轻地拧了拧我们的耳朵,估计是要来点儿温馨的调笑的,还没张口,曹福全又来了。烦死人了,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来,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还叫人过年吗?我们在心里抱怨着,极不情愿地给曹福全让了座儿。
曹福全先没提饶大炮,他跟父亲说起了舅舅和舅母。
父亲没有亲自到河南去接舅舅和舅母,他们还是回来了。过年了,肯定不能在外边浪着。关键是,他们乘着水灾这一天赐良机,完成了一生中的又一个重要使命。
各扒各的山,各种各的田,各挣各的钱,各吃各的饭。农村工作虽然单纯,也绝不是常人设想的那么简单。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然而,父亲领导下的农民的许多做法却是他难以理喻和意想不到的,包括他的至亲我的舅舅和舅母。
舅母有了第三胎,这尽管是他们蓄谋已久的结果,表面上却要装出不期而至的无奈。他们正在盘算着如何逃避村干部的追查,使混沌中的生命一见天日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洪水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出走河南。灾后艰辛的压力是堂皇的借口,躲避流产的狡黠才是真实的目的。
避开村人,远走河南,潜心孕育,孩子一旦降生,任何人都不会扼杀生命于摇篮。正是看准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舅舅和舅母才有恃无恐把孩子生了下来。满月以后,他们回来了。虽然寒冷把暗夜挤压得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但到了第二天,他们有了第三胎的消息仍然传了开去。倘若国家网开一面,从此以后让全村的妇女敞开肚皮生育,这就算不得个事儿。事实上,国家不可能网开一面,父亲也就不能放任自流。
父亲安排曹福全去了舅舅家。关于计划生育,村里的规矩是,一胎生,二胎管,三胎坚决搞流产,生下来了要罚款。罚多少是个准呢,起码是四千。试想一下,冷一瓢热一瓢拖拖拉拉一年光景喂头猪,也不过四百元,四千元得十头猪,也就是说,需要十年的辛劳呢。三间瓦房还必须是有点儿成色让人瞧得上眼的,出手顶多两千元。于山村农民来说,四千元应该是不折不扣的巨款。
曹福全没见到舅舅,他只能跟舅母说话。舅母说,我说话没有弯儿拐,喜欢直来直去。生娃子可不像点苞谷,你说点就点,说不点就不点,不定啥时候撞上了,想抓也抓不掉。我坚决拥护党的计划生育政策,主动找妇女主任装了环儿,准备摁住肚皮扮苗条呢,他却悄无声息地来了。用你们的话说,是实施了避孕措施以后怀上的。这过错不在于我而在于政府,我还要找你们赔偿损失呢,青春损失、精神损失、误工损失,算算多少钱,把这个给我了,我就交罚款。
曹福全毕竟是村文书,不会听任舅母的误导,把问题引到死胡同而不可解决。他说,劁猪佬也还有失手的时候呢,一刀下去没割干净,那猪就成了走花子,公不公母不母疯不疯颠不颠的,杀出来的肉都煮不烂,没有哪个找劁猪佬的事儿吧。弯弯棍儿打人,总得有一头落实的,你要了孩子,就得破皮拿点儿钱出来。村里的规矩是对大家不是对你一人,别人生了三胎,也说是戴着环的,还敢说是结了扎的,那就纠缠不清了。不管你是不是走花子,娃子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不交罚款恐怕说不过去。我再多说一句,今儿可是许书记安排我们来的,你要抗着不交,就是跟你哥哥过不去。今后,你哥哥说话,看哪个还听他的。是亲有三故,你得给你哥哥捧台子。
舅母沉默着,曹福全估摸着自己的政治攻势有了效果,就赶紧弄个台阶给舅母垫上。我晓得你们今年拿不出钱来,俗话说,一贫如洗。大水把能值点儿钱的东西都冲走了,艰难着不是?这样搞,明年正月以里,你就是屙血,也要把钱交到村里。计划生育可是国策,谁都抗拒不了的。曹福全知道,农民天生胆小,再祭出国策这个尚方宝剑,舅母肯定不敢以卵击石了。同时,也为刚才说的话上了一把锁,任何人都休想把它打开。
可是,现在,曹福全却要主动打开这把锁。他跟父亲说:“这事儿办的,我总觉得不熨帖,几次给李官仁书记汇报,要把它挽回来,现在总算有了眉目。李书记表态了,大灾之年,连命都顾不住,还管的什么大肚子,生了就生了,等肚子不闹饥荒了再说。何况,戴着环儿也是实情,计划生育部门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这两个前提,许书记在老百姓面前也好说话了,咋说也要给他个面子吧。当干部连一点儿实惠都得不到,谁还替共产党卖命啊。
有了这件事情作铺垫,曹福全才提起饶大炮。他以不可遏制的愤怒将饶大炮痛骂了一遍之后,说:“他若是命不该绝苟延残喘,余一口气儿活过来,也算我们烧了高香,大家都能逃过一劫。他要是一命呜呼了,许书记呀,事可就大了。李官仁书记说,赈灾不力,闹出人命,他有责任,我们更有责任。镇委处分了他,斧打凿而木,他回家侍弄一亩三分地之前,也要把我们撸下去。许书记呀,区区小事断送了你我的政治生命,多不值得呀。您拿个主意吧,咋说也要把这事儿扛过去!”
父亲抬起头,眯缝着的眼睛陡然睁开。他瞪住曹福全,说:“饶大炮的事和计划生育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饶大炮喝下农药,你我包括李官仁书记,虽没有捏着鼻子给他灌下去,算不上直接凶手,也属于间接谋杀。饶大炮为啥子要喝农药,救济粮的分发有没有手脚,你我的工作存在哪些失误,这个责任肯定要查。现在,饶大炮躺在医院里,影响大了去了,谁也没办法遮掩,谁也无权遮掩!事情明了了,该你负的责任你也说不脱,该我负的责任我不说二话。计划生育是国策,如何执行有硬杠杠摆着,从严惩罚和马虎偏袒都不行。还是那句话,我们当了这个家,就要为一家老小着想,既不能不顾老婆讨好儿子,也不能不顾儿子讨好老婆。否则,你那个家庭就要破裂,你就会无家可当。
就像城里人瞧不起人时常说的那句话一样,父亲真是个农民。农民的执拗是众所周知的,如果留意一下关于执拗的比喻,你会惊奇地发现,它们都与农村和农民有关。
父亲没有拿出主意不说,还把话说得如同刀子一般锋利,令曹福全极其的尴尬和不快,他站起来,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