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钢钉,一颗一颗亮晶晶……”儿时的夜空是青石做的,水洗过一般明净,钉着颗颗晶莹的钢钉。
青石板上钉钢钉,那是多难啊。宋定山这样想着,手里的锤子砸下去,钉头一歪,指头破了。水泥墙上钉钢钉不比青石板上容易,他“唉哟”一声,拽过手指,搁嘴里吮一下,任殷红的血液“啪嗒”“啪嗒”滴到地上,一锤一锤,坚持把墙上的牌匾钉牢。
如愿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以后,宋定山就着手布置自己的办公室。房子是财政专款建的,有专家设计的图纸比照,盖得典雅别致。深蓝色琉璃瓦顶,纯白色立面,浅黄色廊柱,十分清爽。门檐伸出,两柱分列,各挂着一块牌子,右边是红字,上书“柿坡村党支部”几个大字,左边是黑字,写着“柿坡村民委员会”,显出庄重。自己盖房子的时候就没个图纸,只能把城里的高楼大厦缩小,弄个火柴盒儿住下。
办公室早已粉刷好了,买来栗色桌椅,配上联想电脑,就有了生气。尽管没有接上网线,只能翻翻纸牌,挖挖地雷,那也无关紧要,电脑本身就是个多功能游戏机嘛。侧面还有一个书柜,空荡荡的不好看,就托人在县新华书店买来几套书籍,二十四史、文学名著一类,还有那个《中国大百科全书》,贵得吓人,竟然要八千块钱。这年头,越是没人买的东西就越贵。宋定山没敢拆开封装薄膜,肚里就那二两墨水,哪里看得懂呢?再说,村里也没有这笔添置家当的钱,都是自己掏的腰包,任期一到就把它搬回家去。
最费思量的是身后一面墙壁,白花花光溜溜的,没一点儿气势。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背景就挺丰富的,要么是万里长城蜿蜒伸向远方,要么是千万朵国色天香的牡丹争奇斗艳。县长也行,把全县最高的山峰搬来,云山雾海间,一座高峰巍然耸立,不看县长,只看高峰,就叫人油然生出敬意。村里的山中不溜秋的,拍下来肯定不好看。弄个啥好呢?思来想去没个准儿,宋定山只好找来矮三谋划。
矮三先前当过民办教师,书教的还有些味道,就是时间紧巴,收入也紧巴,顾不了家。妻子三番五次地唠叨,矮三一气之下就丢了粉笔头,专心专意地扛锄头。
矮三爬上沙发,窝在比自己的身子还高的靠背里,摇头晃脑地说:“大领导就不说了,单说你这样的父母官儿,以及跟你同级别的企业老板们,多是在身后悬一横幅,大智若愚、难得糊涂、知足常乐、宁静致远一类,别人嚼得稀烂的词句,挂那儿有啥意思?或者,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毛主席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些词句好是好,可不一定跟自己的身份、地位、喜好相匹配呀。宋书记,依我说——”矮三卖个关子,不吭声了。
宋定山一把捞起矮三,故意恶牙狞腮地说:“我的官儿当滋润了,这少得了你娃子的好处?莫跟我装模作样的,说,挂个啥好?”
矮三圪蹴在沙发上,拱起双手:“最贴近柿坡村的实际,最符合你的身份,最能让老百姓接受的,莫过于一句话……”
宋定山凑近矮三,盯着他的嘴,听他一字一板地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柿子。”
宋定山咂摸一遍,回过味儿来:“矮三你娃子好不厚道!我看你神神道道的,这以为能鼓捣出啥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是《徐九经升官记》里的老话,把红薯改成柿子罢了,三岁的娃子都知道。莫说稀烂,简直是面浆子。不行,不行……”
矮三拽过宋定山的胳膊,分辩道:“老瓶装新酒,旧曲赋新词,更有说服力和影响力。《东方红》不是陕北民调吗,填上新词,照样唱出了老百姓的心声。《辣妹子》是湖南小曲,赋予时代节奏,同样红遍了大江南北。”
宋定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了,这事儿就交给你。找秃四写好,裱了给我送来。”
宋定山跳下椅子,仰头端详着牌匾: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柿子。没有搬来成堆的柿子,倒比一堆柿子更有分量。压在肩上,叫人不敢马虎呢。矮子到底是离心近。
宋定山正在心里赞许矮三的才华时,背后一个人一把抱住他,吼道:“我看你今儿往哪儿跑?”宋定山扭头一看,是菊子,还没来得及脱身,菊子又咋唬道:“山子,你娃子拎灰桶的时候怪实诚的,说带哪个就带哪个。当了芝麻大点儿的官儿,就日白了晃起来了。竞选那会儿说的水都点得着灯,要带领村民脱贫致富,让大伙儿过上幸福生活啊;要诚心解决邻里纠纷,让乡亲们过上安稳日子啊。现在呢,油都点不着灯。你说,连个边界都解决不了,你当的啥书记?”
宋定山被箍得有些喘不过气儿,喊:“血,血……”菊子吼道:“一个大老爷儿们又不来月经,哪儿来的那东西?”低头看时,血已经糊上了裤腿。她松了宋定山,跳开来。宋定山丢过一块钱,命令道:“到卫生室里给我买两个创可贴来。”菊子怏怏地拾起了钱。
宋定山包好手指,端坐到老板椅上,望着菊子说:“菊子,我再提醒你一遍,山子不是随便喊的。你们选我当了父母官,镇委还发了文件,你就得规规矩矩喊我宋书记。这不是对我宋定山的尊重,而是对村支部、村委会的尊重,对基层政权的尊重,对一级组织的尊重。你这样目无党的领导,是要吃亏的。”见菊子低了头,宋定山缓一下口气,接着说,“人与人之间也应该相互尊重,我在中建三局武汉建安公司广厦项目部第三施工队带班的时候,手下四十多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喊我宋总,公司里正儿八经的总经理也不是直接喊宋定山,而是亲切地叫我宋老板……”
菊子捂着嘴,偷偷地笑,宋定山正色道:“还想不想解决问题?想解决问题就给我严肃点儿……好了,大家先出去,到门口敲了门,经过我的允许后再进来。”
几个人依次出去,菊子走到门口,转过身,大喊一声:“报告。”宋定山微微一笑,应道:“请进。”示意张光明、菊子两口子站在右边,张光亮、莲子两口子站在左边。
宋定山清清嗓子,说:“光明,你是老大,你先说。有啥事儿要找我解决?”张光明看菊子一眼,见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小声道:“我爹死的时候,留了四间瓦房,我和光亮一人分了两间。光亮要盖楼房,已经把他那两间拆了……”菊子抢上一步,面对宋定山吵道:“山……宋书记,你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拆了自己的墙不算,还说公墙有他一半,是逢中劈开还是拦腰剁断?公墙一拆,我们的房子就塌了。一母同胞的兄弟,咋这不讲理?”宋定山问:“光亮,是不是这回事儿?”张光亮别着脖子回答:“我想盖三间房子,只有两间地基,那边是别人的田地,只能往这边靠一靠。”
宋定山摆摆手,叫他们分别站好,说:“大体上就是这事儿,情况我都清楚了。菊子你说我推三推四没给你们解决,我就坐在办公室里,头发胡子一起梳,你们服倒是不服?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这几天我问了隔壁邻舍的,主要责任在光亮你们两口子。好了,都坐下吧。”
宋定山整整衣襟,说:“我在中建三局的时候,跟总经理一起到安徽桐城游玩,那地方有个六尺巷,名气大得很。六尺宽的一个巷子,不能跑马不能过车,咋会出名呢?”菊子睁大了眼睛,光明、光亮兄弟也疑疑惑惑的,莲子捻着衣角,没有抬头。宋定山接着说:“清朝的时候,桐城出了两个大官儿,一个姓张,是宰相,相当于现在的******总理;一个姓叶,是侍郎,相当于现在的部长。两家隔壁,跟你们兄弟一样,都要盖新房子,为争边界起了纠纷。张家老太太想,我的儿子比你们官大,就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城,要张总理压压叶部长。俗话怎么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张总理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吗?他马上给老太太回了一封信,说……”
宋定山挠挠头皮,着实想了一下,而后,裹着创可贴的破手指用力一捣:“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张光亮左向别着的脖子拧过来,拼命向右歪着:“庄稼人不知道什么秦始皇,你只说这边界咋解决?”
宋定山“啪”地拍了桌子,怒道:“张光亮你小子听着,你祖爷爷张总理说什么来着?万里长城今天还在呢,修建长城的秦始皇早死了。人生短暂,兄弟情深,你的心胸就不能宽点,非要把你哥哥往南墙上逼?”
张光亮嗫嚅:“我那屋基搁不下三间房子啊。”
菊子跳起来,说:“宋书记,你说的太好了。就是这个理儿呀。”
过了一会儿,莲子向前移上两步,仍然拽着衣角,轻言慢语地说:“宋书记,您真有学问。我们听您的。”
宋定山狠狠地睖着张光亮,直到他腿软了,头低了,才四平八稳地说:“学学你的祖爷爷,往后让三尺……”话音未落,菊子就抢过话头说:“我们盖房子的时候也让三尺。”宋定山又睖菊子:“吃了鸡下颌咋的?没叫你说就把嘴闭着……光亮你听着,你还是盖你的三间房子。我跟那边敖大爷商量一下,从他田里给你让一间屋基出来。光明盖房子的时候村里再协调,保证也不少于三间。”兄弟俩儿噤了声,对望一眼,一起拥到宋定山身旁,说:“宋书记,真是太感谢你了。”
送走张光明、张光亮两口子,宋定山倒坐在老板椅上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骂:****的矮三,肚里真有点儿货呢。随随便便一首歪诗就把一个大问题解决了,今后得多招呼着他。这样想着,就掏出手机,要给矮三打电话。
副镇长勾丽却携着淡淡的香气进来了。她微笑着问:“宋大书记,啥事儿这么高兴?”宋定山喘口气儿,起身迎接勾丽坐下,给她说了原委。勾丽也忍不住咯咯直笑,还拽过宋定山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说:“所谓时势造英雄,真没说错。提灰桶的小工子摇身变成大书记,立即文雅起来了。这样发展下去,柿坡肯定有希望。”宋定山笑:“没吃过猪肉也没看过猪走路?硕士镇长在我们这儿包村,不说学习,模仿也模仿会了啊。”勾丽杏眼一瞪,嗔道:“好你个宋定山,还拐着弯儿骂人呢,了不起了,啊?”说过,笑过,勾丽总结道:“论农村工作,我没你经验丰富。我认为,只要我们不是扛根竹竿进城,直来直去,遇事尽量委婉一些,柔和一些,就一定能赢得群众的信任。”宋定山点点头,提议到山上看看。
柿坡的山,不是很高,也不陡峭,像刚出锅的发面馍馍泡乎乎的,晴朗的早晨还有缕缕热气蒸腾起来。偶有一两道沟壑,那是熟透的馍馍裂着嘴在笑。八月的柿坡,披一张绿色的毯子,那是一棵棵柿树织成的,叶儿微微翼动,尽情张扬着旺相;柿果压满枝头,极力展现着饱满。勾丽着黄色衣衫,不时被垂下的柿子撞一下额头,她轻快地一笑,侧身躲开。宋定山穿白色衬衣,一会儿兜起柿子看看成色,一会儿抬眼望望远山的景色。二人穿行于柿林,像两只蝴蝶翩跹于绿毯之间。
遍山的柿子,遍山的青绿,勾丽禁不住心头喜悦,捧一个柿果,抵到鼻尖上闻一闻,赞道:“好香啊,清香,幽香,淡香。”宋定山哈哈一笑:“香是香,现在闻不到。”勾丽回头,一脸迷惑:“为啥?”宋定山故作镇静:“有人比它更香。”勾丽丢了柿子,笑弯了腰:“人物头,人物头,是人物就有一头。别看宋老板是摸着砖头长大的,幽默感丝毫不差。”
宋定山说,柿子就是一个女人。长的像女人,身段挺拔,不斜马歪款;枝丫俊秀,不横七竖八,匀匀称称,由不得人不欢喜。香味儿像女人,“桃花开杏花落,柿子开花吃馍馍”,小麦快要黄的时候,柿花儿揉揉眼睛从被窝里爬出来,丝丝文文地透出幽香,就像你一样。那蜜蜂可就来了,嘤嘤嗡嗡地围着它转,柿花蜜可是最好的蜂蜜了,甜到嘴里,香到心窝里。
勾丽插嘴问:“哪个女人不讨人喜欢?”宋定山笑:“花儿和花儿不一样,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我们村里的菊子就像那桃花,特别扎眼儿,特别炸窝儿……”
宋定山找一个石头坐下,接着说,柿子的脾性最像女人,青涩的时候是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出来了,脾气也出来了。挠,挠不得;闯,闯不得。我们小的时候,生活条件差,肚子里一天到晚就叽哩咕噜叫,看到满山的柿子,恨不得一口吃个饱。肚子饿,不觉得涩,吃两个下去,三天都上不了厕所,憋得直哭。柿子成熟了,女人味儿也有了,羞得小脸通红不说,还娇嫩得很,细皮嫩肉的,一碰汁水就出来了。
勾丽丢了矜持,大笑:“找找看,有没有早熟的女人?”宋定山就抬着头瞅,看到树尖向阳的地方,有个蜜蜂蜇过的柿子,红艳艳,亮旷旷的。他像猫儿一样,“嗖”地一下就爬了上去。摘了柿子,却没办法了。柿子软溜溜的,直接往下丢,勾丽接不接得住,都会摔得稀烂;手里拿着柿子,又下不了树。宋定山问勾丽咋办。勾丽笑说:“最好的办法是,吃到肚里去。”
过了一会儿,宋定山喊勾丽接柿子,勾丽跑到树下,只见宋定山用一根金灿灿的项链拴住柿子蒂儿,摇摇晃晃地往下吊。勾丽赞道:“宋书记的脑袋真好使。是不是柿子和项链都归我了?”宋定山边下树边说:“勾镇长瞧得起,我情愿奉送。”
勾丽拿了柿子,并不尝,问宋定山:“柿子有家的吧?你说摘就摘,不怕人家找你的事儿?”宋定山一边领勾丽下山一边说:“柿坡有句老话,青果栗枣,尽管吃饱。让过路人吃个瓜果,就像给人家一碗水喝,是寄福行善呢。”勾丽扶着柿树,下一个坎儿,说:“你这样说,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话说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饿昏在路上,是三个柿子救了他的性命。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封柿子为傲霜侯,那个地方的老百姓都不用纳粮。”
说话间,就到了溪边。泉水清亮亮的,有小鱼停在中间,鼓动着鳃,怡然自乐的样儿。勾丽弯下腰,掬一捧水扑到脸上,真喊凉快。洗过脸,她又脱了鞋,拿一双嫩白的脚搁水里划着,说:“宋书记,柿子是资源,也是负担。没这个东西,我们不用操这份儿心。看这形势,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但柿子皮薄肉嫩,不易贮存,不易运输,制约了市场销售。我们必须想出办法,尽快打开销路,让乡亲们增加收益。宋书记……”
宋定山远远站着,定定地看着水里那双脚,涨红了脸不说话。勾丽见他直勾勾的眼神,慌忙穿了鞋,喊肚子饿了,要回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