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毕业，我回到黄土河镇中学当老师。有个段子说，世界上有两件事情最难，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脑袋，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口袋。前者成功了叫老师，后者成功了叫老板。自己在讲台上唾星四溅，学生在板凳上睁大眼睛，就有些得意。下课了，还有人围着，叽叽喳喳请教，几乎忘形。
这是工作，生活没这么顺畅。吃穿住行，柴米油盐，单另起火不容易，工资微薄是一码事，大小事都得自己动手。我读书的时候，黄土河镇只有前后两条街，现在发展起来，增加了改革路、开放路、致富街和康庄大道，街的交汇处，建一座广场，塑一条金龙，堂而皇之。
课余逛到金龙广场，赫然一块招牌：黄记水果。招牌不大，字却特殊，黄字中间是田不是由。我一下子想起黄发苗。十几年间，我埋头书本，很少顾及之外的世界，偶尔见到黄发苗，也不好多问，怕有炫耀之嫌。读个书，有啥了不起？不读，照样生活。
踱进店里，果然就是黄发苗。个子更高了，要顶上屋顶的样子。头大，低着，正在码苹果，一层一层垒起来，像金字塔。我没吭声，捡一颗枣送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黄发苗没抬头，顺嘴招呼，尝尝，才从陕西进回来的。我没意思了，说，不看看我是哪个？黄发苗一愣，噫——哈哈——
话题离不开黄字。黄发苗说，小时候，总撵在爷的屁股后面。爷的孙，尾巴根儿。不光说孙娃子粘乎，也说爷爷怜爱。一垄田犁过，爷哇了牛，坐在田埂上打火。黄发苗就偎到爷怀里，数他嘴上硬扎扎的胡子。爷笑，摸着黄发苗脑壳，给他讲神农和轩辕。
你晓得啥是五谷吗？稻谷、包谷、黍谷……嘁！五谷是说所有能进嘴的东西，分悬、藤、根、角、穗……神农爷，额头上长着眼睛，可了不起，尝出五谷，找到草药，万物苍生都受他庇佑。神农老了，生老病死嘛，祖先也一样。小国就来欺负他，他没力气征服。这时候，轩辕爷起来了，收服了那些小国，又打败神农。在他手里，有了火，还有了字……
轩辕是没得姓的，人又不能没有姓。轩辕想了想，依土的颜色姓黄。爷指指脚下的田地，黄字咋写？人在田里耕作，就长出粮食。草在上，田在中间，人在下面。爷边说边拿着赶棍，画出黄字。黄是古老的姓氏，我们呢，都是轩辕爷的后代。
黄发苗说，爷读过私塾，教他的时候，没说古体新体，这字就刻进心里，扎了根。按说，石老师是好心，他哪知道黄字的来历呀。就是太拐了，动不动就拿牛皮娃踢人，一脚踹上来，心把子都震得掉。我笑，那时候皮鞋少，一个学校就他一双，踢人事小，跩面子事大。
不读书的黄发苗，还想把黄字写好。天麻麻亮，就赶了犍子下田，一遍过来一遍过去，田耙得跟芝麻粒一样。老辈子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这娃子大了，肯定是个田把式。黄发苗却有些急，每一鞭子都攒了劲，抽上牛背，发出啪啪脆响。犍子不胜其打，伸长脖子，长一声短一声哞叫。
家里便张罗说媳妇。有天，李二婶引了娘儿俩上门。他妈那个喜呀，眼睛眯成一条缝，跟头连天赶到路上，把人迎进屋里。晌饭自是倾出家底，就是家里没底儿，借也要借来面子。陈年腊肉掺上萝卜片，炒得喷香。不是净米干饭，蒸饭的时候，在锅底垫上红薯。米饭是客人的，红薯是自家的，却假装富足，在红薯上盖一层米饭。
黄发苗也上桌子，遥远爱情赶不上眼前食欲，头一碗盖了米饭的红薯吃完，嗵嗵嗵又进了厨屋。面对锅台，十分纠结，是义无反顾盛那些让肚子泛酸水的红薯，还是一举盛上米饭安慰辘辘饥肠？黄发苗没有太犯浑，米饭和红薯各盛一半，又回到桌子。
爹和妈吃得文雅，一颗米一颗米搛到嘴里，还不使劲嚼，掺着款款细语和微微笑容。客人也斯文，不搛肉，只捡萝卜片动筷子，碰到两块粘在一起，还把另一块戳掉，才小心夹到碗里。黄发苗迷惑了，爹教导说，男人吃饭赛如虎，女人吃饭颗颗数。女的慢点就慢点，爹也跟着装？他不管，埋头干掉第二碗，嗵嗵嗵又进了厨房。
他妈跟进来，扯他衣袖，示意莫动铲子。黄发苗一甩胳膊，把铲子捞在手里。你们不吃，也不准我吃？妈说，人家是客气，哪能初次见面就狼吞虎咽？你们装，我不。黄发苗又盛一碗，坐上桌子。
山旮旯风俗，姑娘说婆子，先要把妈带上，到男方看人家。能不能吃饱，有没有闲人，下不下得苦，都是重要因素。妈把媒人和那娘儿俩送过河，转来，脸阴得要下暴雨。黄发苗懒得理，赶了牛下田。妈火了，劈脸一顿臭骂，你个饭桶，只晓得做活！
第二次提亲，爹妈早做准备。道场堆一垛子柴，堂屋码一垛子粮食。离山十里，柴在屋里；离山一里，柴在坡里。山里人没有准备烧柴的习惯，有时灶点着了，才提了弯刀上山。堂屋的粮食也有意思，上面两袋子是真的，稻谷或麦子，下面就不知道是啥了。儿子个儿大能吃，人也能做，烧柴粮食摆在眼前，有啥说的？
女方还算满意。姑娘的妈和黄发苗的妈热络着，拉了手，还相互抻了衣襟。黄发苗出来，笑着打个招呼，那娘儿俩有些愣怔，像看鸟雀一样仰了头，半天没缓过气儿。大个子已把人吓着，再看出大饭量，这事儿又得掰散。
他妈赶紧叫黄发苗去接二姨。二姨在凉水泉住，翻一道梁，过一条沟，去来得个把时辰，就坐不上桌子了。黄发苗腿长，又是熟路，把二姨接回来，客人刚搁筷子。剩菜在桌上，剩饭在锅里，黄发苗不管三七二十一，掂了碗就吃，呼呼啦啦风卷残云又是三大碗。二姨由衷夸赞，来时还给他烙了两个馍馍，真是好饭量。身大力不亏，日后定成大器。
姑娘的妈却不这样想。做是能做，更能吃，一座金山也算不得家当。冲着他妈和二姨笑笑，拉了女儿走人。
黄发苗现在的媳妇是妹妹的姑子，换句话说，妹妹的丈夫是媳妇的哥哥。这话绕了，简单地说，就是换亲。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看得上人家，人家相不中你；人家相得中你，自己又不愿低就。换亲就省了这些麻烦，妹妹嫁过去，媳妇娶回来，子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山里人不忌讳，这事多了，都顺其自然过下来。
说话间，有个穿草绿色制服的姑娘进来。黄发苗起身，把钱箱子递给她。箱子是泡桐木，盖子上有个口，像储钱罐。我大惑不解，黄发苗做生意，收的钱有整有零，又没点数，怎么说给人就给人了呢？黄发苗嘿嘿一笑，每天就那些，上下错不了多少，由他们点了存上。
年关将近，各行各业都忙起来。我把学生拢进教室，关了门窗，让他们强记“子曰诗云”，不光为学生，也为家长，为自己。父母把孩子交到学校，要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回报。我穿行在学生中，嗅着泛出酸味的暖流，憧憬着一张张满分试卷。
下课出来，听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是关于黄发苗的。每天傍晚，邮政储蓄银行的营业员都会准时上门揽储。黄发苗习惯了，顺手递过去就是。昨天，一个生面孔上门，也穿草绿色制服，跟黄发苗说，张姐忙着，叫我过来。黄发苗想都没想，把钱箱子递上去。不料是个骗子，张姐再过来时，人家已拿着钱跑了。
不惋惜钱，惋惜黄发苗老实。看看，没读到书的人多可怜，连钱都数不清，这下上当了吧。老师们都当作活生生的例子，激励孩子们好学上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