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称职的老师,别说思想,连知识也不能完全装进学生脑子。春秋笔法,要言不繁。郑伯克段于鄢。郑国君主没把弟弟教育好,失了做哥哥的责任,降称郑伯。弟弟共叔段要抢王位,有违弟弟本分,贬称为段。兄弟之争,类似两国交战,故名为克。寥寥数字,讥笑哥哥,责备弟弟,批评他们把家事变成国事……我口水横飞,要化一桶水为一碗水。偏有学生宁愿渴死,也不接受,把句子断为“郑伯克,段于鄢”。我斥道,这是祖先,不是外国佬,什么伯克不伯克的。学习就像爬坡,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照此下去,唯有拎灰桶一条路!
彼时,拎灰桶大行其道。黄土河镇像大多数乡镇一样,劳力多,知识少,给城里人盖房子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建筑工人也有高下之分,有技术的拿砌刀,没技术的拎灰桶。这样说贬低人了,在外面是嘲笑,在教室是恨铁不成钢。
没想到,黄发苗也去拎灰桶,而且拎出了名堂。
赔了麻木儿,就丢了立家之本。黄发苗没有犹豫,撇下老婆孩子,随老表到了郑州。
黄土河镇隔郑州市不远,颠颠簸簸也就七八个小时,气温却天上地下。浑身精湿,从堰塘爬起来,也没见太冷,郑州晚饭却来了个下马威。吃馍,中原面粉劲道,咬一口回味半天,黄发苗只觉得好吃,没觉得冰冷,几个馍下去,从里凉到外,便喝开水,一碗一碗,两瓶开水灌进去,也没见活泛,就一冰疙瘩窝在心里。
睡觉是搭铺。两个男人两床被子,一床铺一床盖,俭省又温暖。通常情况,铺被吃亏,垫久了瓷实,人也有压在下面的感觉。伙伴没讲究,爽快地说,我下你上。为啥?黄发苗个子大,被子也大,垫不到位盖到位,脚片子不至于露在外面。
想法很好,寒冷却无法阻挡。冷风挤过木板,锥子一样钻进脚板心。伙伴小,脑壳勾着,腿蜷着,狗一样拱在黄发苗胳肢窝里。黄发苗不行,再缩也躲不过冷风,早晨起来,手脚都是僵的。
第二天派活儿,张三制模,李四砌墙,王二麻子抹灰,剩下黄发苗,老表不吭声。黄发苗二话不说,拎了灰桶子就走。老表在后面递一句,先干着,一步一步来。
老表有两个工地。这边一走,小工就怠慢下来。大工包活儿,砌一块砖一毛钱,抹一平米一块钱。小工计时,三十五十一天,多了不奖,少了不罚。当然是能躲奸就躲奸,该耍滑就耍滑。急得大工一脚踢了桶子,在墙上喊,灰,灰,死啦……黄发苗实诚,东奔西跑,上蹿下跳,两条腿打边鼓子一样,捡桶铲灰往墙上送。
恰遇项目经理巡视,见此乱象,勃然变色。喊,停,停,都给我停了。墙上地下,屋里屋外,都聚拢来,围经理站了。经理手一挥,排队!哪里能成队伍?男女老幼,高矮胖瘦,衣短服长,土脸灰头。还是排了,扯前拽后蜿蜒而去。黄发苗资历浅,不敢跟人比高矮,缩了身子往尾巴上摆。还是显眼,像蜈蚣翘了屁股。经理吼,你,大个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黄发苗只得顺了大家脊背往前蹭,等排到前头,挺起身子,照样旗杆一样。
经理不训话,只问,你们工头呢?都晓得工头哪儿去了,经理也晓得。问的目的,是要给大家一个震慑。等老表喘着粗气跑过来,经理已下定决心要施以颜色。他说,这个工地,你不用管了……一时没想起来谁管,见黄发苗杵着,顺手一指,大个子管!
灰桶子还没摸熟呢,哪能带班?咽了冷馍,灌了开水,黄发苗一边嗝着一边跟老表说,还是你带吧,我不是那个材料。
咋不是那个材料?顶天立地呀……
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我也没办法呀……说着,塌下肩膀,故意矬下一截子。
老表火了,一把薅住黄发苗肩膀,骂,装个球你装!先找不到装?找不到缩在尾巴上不动弹?找不到藏在旮旯里不出来?看你个白球能样子……
是的,可以,现在晚了。黄发苗心里说,跟你出来,替你着想。多一个工人多一份力量,勾腰塌背显不出精神,躲躲藏藏看不出气势。高是高点,也没大错,经理不过顺手一指,又不影响你收入。冲我必脾气……哼,没脑子。想着,挺起身子,拱出脑壳,甩手走人。
第二天上工,照旧是老表派活儿,黄发苗拎灰桶。项目经理不行,咋的,我说了不算?指着老表鼻子,心大占肺,一个人管得了两个工地?人在这边,那边偷工;人在那边,这边减料。做出豆腐渣工程,莫说你的人领不到工钱,我也跟着倒霉。这里,必须有一个人带班。大个子不行,你换别人。
老表犹豫一会,点点头,就大个子吧。
带班就是派活儿计工,顶多跟生产队长比肩,不影响工头承包费。老表交待,保证人不偷懒,工天计清,每个月给你加一百块钱。黄发苗嘿嘿一笑,不负老表信任。
走马上任,黄发苗拿自己开刀,取消拎灰桶工资。两个大工配一小工,原来砌砖一毛,现在加两分,视小工表现给付。出门打工,挣钱是唯一目的,老婆穿衣,娃子上学,都不能差了。别人盖楼房,自家也不能茅屋。人活脸,树活皮。人生一世,比的是个脸面。便拼了命,一块砖一块砖往上码,一毛钱一毛钱往多里挣。小工也一样心思,大工挣大钱,自己落零头,决定权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可不能偷懒。这只手丢下灰浆,那只手抄起空桶,没有一刻懈怠。
工地上,都是亲戚窝子。黄发苗这一配,更促成抱团作业,男人配女人,哥哥配弟弟,叔叔配侄儿。大工看小工跑不赢,就跳下墙来自己铲灰。
工期提前,皆大欢喜。项目经理要搂黄发苗脖子,太高,够不着,只得抱腰。工人愤恨,大老爷儿们,有啥抱的?平日里,经理高高在上,莫说搂抱,轻言慢语都不肯,动不动就训,脑筋呆死了!
依然抱着,亲切地问,喝酒吗?
老表赶紧伸出脑壳,不喝不喝,不过年不过节,喝啥子?
经理松了手,说,喝,坚决喝。我安排,不从你账上支。
酒场自是热闹。一帮农民,多是男人,整天跟砖头瓦块钢筋水泥厮混,何曾见过荤腥?便高了,满嘴豪言,经理不嫌弃,我们跟你混,绝不丢人,柱子打直,砖墙砌正,你挣大钱,我们挣小钱……小钱……小钱也不差啊,稳稳搞几年,也能起屋盖楼啊……经理清醒着,说,酒,到这里为止。你们,赶紧回去睡觉。明天发工资。
经理先走。老表带着大伙儿,像剁了脑壳的公鸡,一会路中间,一会路牙子,歪歪扭扭,蹦蹦跳跳。树荫下,有黑壳子车晃着,摇窝一般,颠来簸去。都没见过,找不到秘密。发哮喘呢,肯定是发动机问题……屁话,没见熄火了?小娃子闹夜,搁里头哄呢……一起过去,眼睛贴了玻璃瞄。啊呀,我说哄娃子吧,你过细看看,连衣裳都没穿……
众人嘻嘻哈哈,往前走。不曾想,车里蹿出个男人,拎着扳手见人就砸。可怜老表,一扳手下去,当即瘫倒在地。
黄发苗尿急,正在路边浇树。听声音不对,收了家伙过来,那男人正举起扳手。黄发苗扑上去,铁塔一样镇住。
农民结实,检查过后,抹上碘酒,打过破伤风,就回到工地等钱。唯有老表,绷带裹着脑壳,连嘴也蒙了,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偶尔睁一下,像下了千般决心,使了万般气力。
钱还是要发,项目经理跟黄发苗招手。说,你代劳,给大家结算一下。黄发苗又矬下身子。经理吼,多一天吃喝多一笔费用,你们等得起老子耽误不起。你那老表死不了,由他在医院躺着。
只得跟着上银行,办过手续,经理努努嘴,示意黄发苗在铁椅子上坐下。业务员便忙乎,抓一沓,拆开,搁机器炒一遍,箍紧,丢到一边;再抓,再拆,再炒……过了很久,喊一声,好了,装。经理扯过两个蛇皮袋子,令黄发苗装钱。像码砖头,一块一块撂进去,眨眼鼓起来,小山一样!黄发苗吓瘫在地,不敢提。经理骂,没出息,扛回去分了,莫给老子弄错。黄发苗更慌,呼呼直喘粗气。经理揪住衣领,把他拎起来。说,这大个子,还怕人打劫?
扛回钱,坐下来,扯了名单对账,黄发苗终于平静下来。不再是小山,又变成砖头,一人一块两块,没啥了不起。分钱之际,还调笑几句,赶紧揣了回去,莫跑到按摩院去了,那些女人,只认钱不认人。田地搁那儿荒着,怕是有人帮忙呢,回去可得验仔细喽。
发完最后一人,黄发苗才数了自己的。一张一张捋着,拎灰桶子的辛劳都变成收获的快乐。下力吃苦算个啥,忍饥受冻算个啥,现花花的票子不揣兜里了?人的劲,是奴才,去了又回来。柴大个子,满身力气就是挣钱的,就是养家的。开水果店咋样儿,开麻木儿咋样儿,照样白天黑夜,出力流汗,拼死挣活。拎灰桶子也不见得少,扎扎实实干下去,把房子盖了,也让老婆娃子有个暖和窝儿。
这才低头看脚下。咦,蛇皮袋子咋还张着嘴,仍有红砖头横七竖八?赶紧数了,居然整整二十块!刚刚松弛下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大伙儿错了?一块砖一桶灰拼出来,日里夜里合计着,应该不会。银行错了?钱是特产,账是专业,可不像抹灰人那样马虎。经理错了?看他表面轻松,也为生活奔波,分分毫毫都在心里,哪会多出来一堆?
又数钱,又对账,又回想,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哪里都没有错,就是凭空多出二十块红砖头!二十万块钱哪,得拎十年灰桶子可盖一栋好楼房能让老婆娃子乐翻天。如此想来,黄发苗惊出冷汗,银行不好惹,他们少给是失误,你要多拿是违法,弄不好坐大牢。经理也不好惹,不走正道走邪道,撵到黄土河镇,挖地三尺找出来,不卸胳膊也剁腿,弄不好丢小命。
哎呀呀,不义之财不取。黄发苗抓起蛇皮袋子,像抓一坨炭火,疾步赶到经理室。项目经理在,总经理也在,继续说话,都没尿他。黄发苗吭哧半天,终于开口,这是钱……项目经理愣一下,张嘴就骂,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这大个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谁说不是钱呢,现花花的票子,一个一个发出去不就完了?黄发苗矬下身子,又一阵吭哧,发了,这是多的……一屋人皆笑,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有多的?项目经理接过花名册,核对取款单,这才一拍脑壳,冲总经理笑笑,真是多给了二十万!
总经理起身,亲自给黄发苗倒一杯水,问,有要求吗?黄发苗挺起身子,朗声回答,有……总经理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会有要求。便挥挥手,说,拿一半回去,算我的奖励。黄发苗说,我想……我想……明年还来干活儿。笑声又起。有人说,傻啊,拿一半回去,抵你干四五年活儿。有人说,他这是装傻,客气一下就拿了,不信你看。农民是有个性的,可以低看,不可以歪看。黄发苗陡然起身,像一尊铁塔竖着,脸红脖子粗地吼,好心当作驴肝肺啊,老子把钱揣回去,一跑不见烟儿,你们又咋搞?愤怒间,甩手要走。
总经理拉住他,笑意盈盈。行,我答应你,明年还来干活儿。带一个班子吧,多少人都行。项目经理凑过来,你个****的,眨眼就成了包工头,还不快谢老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