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石老师又给黄发苗加分。老板多了去,棒槌画个鼻子眼就是。哪个像黄老板,不回家不团年不见老婆娃子,守在医院侍候石闹娃子?石闹娃子一个打工的,又不是总经理,捏着钱袋子;也不是当官的,握着印把子。黄老板凭啥求乞他,给他端吃端喝,把屎把尿?还听说,黄老板没读到书,就是石闹娃子一脚踹回去的。人家不计较,反而像亲娘亲老子一样待。啊呀,了不起,这样的人不成大事,天怒人怨。
黄发苗的队伍越来越大,工程越来越多。厚道仗义声名下,乡亲们都愿意到他手下干活儿,便是多出一份力多流一把汗,工钱绝不会赖掉。有些包工头,话说得水都能点灯,到结账溜之大吉,让你一辈子见不着影儿。建筑工程拼的是力气,只要有人,总经理就高兴,工程一个一个派出去,钱就一笔一笔赚回来。
黄发苗分身无术,这个工地由大球负责,那个工地由二蛋负责,成立自己的公司便迫在眉睫。他跟石老师商量,石老师说,树有影,人有名,这大一支队伍,早该有自己的牌子。牌子就是旗帜,牌子就是影响。凭你的实诚,会有更多的人聚拢来;凭你的声誉,会有更多的工程接下来。黄发苗笑,那,叫个啥名儿呢?啊呀,这事咋问我呢,我说起来当过几天老师,其实还没你见识广。你拿主意,大人办大事,大人成大业。
盖房子,提刀就上。起名字,无从下手。黄发苗勾着头,像成熟的高粱秆子,作深思状。有用动物名的,大白兔奶糖,小白象方便面,骆驼蓄电池;有用植物名的,红豆保暖衣,玫瑰花露水,苹果手机;有莫名其妙的,雅戈尔,波司登,美特斯邦威。用自己的姓,黄氏公司?用自己的名,发苗公司?不行不行,还不让人戳着脊梁沟子骂。边走边想,一脚踩上稀泥巴,突然想起爷爷的话,轩辕是没得姓的,依土的颜色姓黄。土地大地,何不叫大地公司?黄发苗立时仰起头,阔步向前。
大地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挂牌成立,黄发苗请石老师任副总经理。石老师发狠话,我要不是当过几天老师,就给你跪下了。跟你这几年,抵我半辈子,我感激着,只能感激着,做好自己的事,为你分些担子。再给我这大名分,真是经当不起。黄发苗黑了脸,说,石老师你说狠话,我也说狠话。你不当副总经理,就是不愿意跟我干。你到哪儿都是一个潜在竞争对手,我不放你走。石老师一脸苦相,你……你……没见你这样固执啊。
大地公司风生水起,挣了多少钱,只有黄发苗清楚。黄发苗的富裕显而易见,房子是别墅,有专职阿姨。本来叫保姆的,黄发苗客气,一口一个阿姨,叫得保姆手足无措。车子是宝马,司机出众。不光技术好,身子也高,走哪儿都引得一片赞叹。私底下,黄发苗说,我这高,弄一个矮子,不般配。人们猜测,黄土河镇,黄发苗是当之无愧的首富。
有天,校长吩咐我,听说黄发苗是你同学,能不能把他请回来,给师生讲一课?我噗哧一笑,黄发苗可是反而典型,小学没毕业呢。你想学生们跟他一样,辍学拎灰桶子?校长又说我脑筋呆。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小学没毕业是事实,但我们请他讲的是拾金不昧的精神,助人为乐的品行。我只得跟黄发苗联系,黄发苗打哈哈,校长的用意不是讲课。问他,想要多少赞助?哦,这才真是脑筋呆,我咋没想到这一层呢。
大地公司总部在郑州,算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于GDP论英雄的政治层面,黄发苗是一座富矿,黄土河镇怎能放过?党委书记和镇长充分准备后,往郑州拜访黄总。
闻此消息,黄发苗有些紧张。他跟石老师说,两个一把手亲自过来,这可咋办?石老师宽慰,你全国都跑遍了,过的桥比他们走的路还长,有啥不好办?黄发苗问,是不是写个标语显出隆重意思?石老师说,这是小事,我来布置。黄总只需要考虑怎么跟他们说话。
没弄标语,写了对联,贴于大门两侧。上联,黄土河领导牵挂黄土河人民。下联,黄土河人民感谢黄土河领导。黄发苗看了直笑,石老师,你这是大白话嘛。我记得对联都很文雅,像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打个比方啥的,显得含蓄一点儿。石老师挥挥手,他们像我一样,没读啥书,深了懂不得。
说笑间,书记镇长到了。一下车就朝黄发苗奔来,一人捉一只手,上下摇着。书记说,平起平坐。镇长说,兄弟情深。黄发苗不明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答,脸红脖子粗。石老师赶紧指对联,黄发苗才说,黄土河人民都在二位领导下……
坐定,上茶。书记先说,党委政府深切感到,黄总对黄土河镇功莫大焉。这些年,你带领大伙儿走南闯北,用勤劳双手赚回真金白银,家家户户盖楼房。他们腰包鼓了,素质也提高了,黄土河街上,就很少见到打架斗殴,随地吐痰现象。由小见大,这是了不得的变化啊。我们今天来,一是向黄总表示真诚谢意,二是通报一个好消息,镇里提名黄总为县人大代表,只等回去选举了。黄发苗笑笑,不知道说什么。
镇长接着说,黄总有功于黄土河镇,黄土河镇也不能不回报黄总。你还记得铁合金厂吗?黄发苗点头。镇长说,改革开放初,铁合金厂为黄土河镇经济发展立下汗马功劳,可是,由于经营不善,最终关门停产。现在是,厂房闲着,设备闲着,更重要的是,黄土河镇满山遍野都是矿藏,我们是背靠金山没饭吃啊。黄总胸怀宽广,目光远大,已经带富了一批人,要是能再进一步,回乡施展才华,让全镇人民跟着你发家致富,就是锦上添花啦。我和书记向你保证,厂房设备最低价格出让,开采冶炼政府保驾护航,生产技术也会为你牵线搭桥……镇长嘿嘿一笑,那么,我们需要什么呢?就是用你腰包的钱,引爆黄土河镇的经济。
黄发苗愣半天,才说,我是门外汉呢。镇长回身一指,这座座高楼,不都是你的大手笔吗?十几年前,你也是门外汉,现在,谁敢说你不是行家里手?好了,先说到这里。我们回家去,一是恭候你参加人大代表选举,二是等你回乡投资创业的好消息。
送走书记镇长,黄发苗闷闷不乐。石老师给他倒杯水,坐下,说,我看,这就是一坨炭火,看着红火,其实烧手,我们不抓为好。黄发苗说,是想不抓。我们不抓,有人去抓。真是好事,不落到外人手里?石老师说,落就落吧。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又不缺钱,再赚上一笔,也算不得发财。那个铁合金厂盘下来,少说也得上千万,真要亏了……
黄发苗伸手端水,却没喝,轻轻举着。走上建筑工地,没想到发财,只想养家糊口,把娃子盘大。不料撞上大运,攒下这些财富。说是带富一方乡亲,其实没有他们,自己哪有钱赚?没有家业创家业,有了家业保家业。现在的建筑行业,年老的干不动,年轻的不愿干,手下这些人,眨眼都老了,怎么保住家业?没得也就算了,有了财富,又坐吃山空,等儿子长大,还要白手起家,这一辈子不就瞎混了?
这都在其次。回想当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爹整天勾着头,见到电线杆子都陪出笑脸。许大马棒演《智取威虎山》一举成名,升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爹再不敢乱喊,依了老婆老表的舅爷喊表叔。表叔,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您看能不能照顾一下,拨点儿救济粮。说着,朝许大马棒讪笑。沉吟有顷,许书记才说,一个大队两千多张嘴,要照顾的不止你一个……你不是外人,我想想办法吧。相比自降身份的屈辱,有钱的尊严无与伦比。大队书记算个球,跟党委书记镇长隔着几级呢,人家竟然跟自己平起平坐,兄弟情深,不盘下铁合金厂,哪有这份荣耀?
搁下杯子,黄发苗说,打人有气,接客有意。我们不能却了书记镇长意思,干吧。石老师要说什么,张张嘴,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