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之际,杜修林回到谷源。这年冬天,谷源格外凛冽。如席雪花像赶集似的直扑大地,一改往年的娇羞柔弱悠然自得。绵绵雪毯之上,杜修林披一件黑色风衣,疾走在冷清的街上,平添了几分潇洒之气和学者之风。
步入宾馆,老友基本到齐。已经升任县长的牛大勇依然平易近人,一边握住杜修林的手,一边招呼服务小姐帮他掸去头上肩上的雪花。嘘寒问暖是免不了的,能够从科员一步一步走上县长位置的牛大勇,圆滑世故非比一般,尤其是能寓关切于调侃之中。他展眼瞅瞅杜修林,郑重其事地说:“杜博士虽然风流倜傥,却不见容光焕发。这一年来,夫人并没有伴读,咋就不能养精蓄锐呢?看来做学问确实伤人哪。如今回到谷源,交好公粮是关键,调养身体也不能丢,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手都松不得啊。”
众人用笑声表示对牛县长的尊重。然而,牛大勇并未打住,旋即讲出一个段子。他说,报人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不知道大家听说过没有。说是报社老总带着美女记者出差,其间缠绵悱恻难述详尽,半月之后回到家里,夫人正在擀面条准备犒劳小别的丈夫。老总见夫人如此体贴,愧疚之情顿生,立马搬倒夫人抱到床上。正在翻云覆雨之际,楼下老太太上来敲门。真是天赐良机啊,身体空虚的老总乘机休战。老太太见到一头一身白面的老总,关切地说,做事就做事吧,震得床板嘎吱嘎吱直响,弄得人在下面都受不住了。老总一脸赧色,无言以对。临走,老太太又说,身体要紧啊,小伙子,一搞半个月也不怕身子骨散了架?
大家捧腹不已,知道牛县长调笑杜修林长年在外,把老婆一个人丢在家里。杜修林也笑,却不分辩。地区社科联主席老刘适宜插嘴,他说:“谷源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注定是一个出故事出典型的地方。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呢。”
老刘说,当年开展“双向教育”活动时,机关干部纷纷下村。“双向教育”,固名思义就是干部教育群众,群众教育干部,所以还算认真。话说某工作组长下乡两月有余,仍没能回家一趟,寂寞难耐之际,就把目光盯在村妇身上。怎奈村里的俊姑娘俏媳妇都出门打工去了,留下的要么年龄一把要么相貌不端。工作组长管不了那么多,毕竟身体需要啊。某日,终于勾搭一妇人上手,却不愿亲热人家那张黑脸儿,就扯过一张报纸盖上。妇人诧异,说,“双向教育”真是了不得啊,教育出这么爱学习的干部,搞事的时候还要看报。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插空说:“肯定是看的《谷源报》。”牛大勇讪笑:“无稽之谈,不足为信。”遂安排上菜。
席间,牛大勇招呼服务员给客人舀清炖鳖汤,轮到杜修林,牛大勇调笑:“喝下此汤,当有一举两得之功效,一是滋阴壮阳,补充身体之需;二是研究龟文化,增加感性认识。”
杜修林笑道:“民间多稗谷不分,薤韭不分,龟鳖不分,牛县长此说有混淆概念之误,此其一。其二,牛县长曾教导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流氓的鼻祖刘邦可以让项羽煮了他老爹还要分一杯羹,我研究龟文化,喝点儿老鳖汤,不是顺理成章吗?”
老刘说:“修林啊,你缺乏的正是刘邦的流氓之气。自诩为文人,读书太多,顾虑太多,不敢造次,缺少大气,跟着流氓鞍前马后还常常被流氓戏耍玩弄。人在官场混,必须兼具文人和流氓两种习气,有知识,有胆识,敢于突破束缚,善于走出险棋……”
牛大勇端起酒杯,不无揶揄地说:“这就是刘主席的经验之谈。要不,人家怎么会在十年前就升到正县级别?”遂跟老刘碰了,一饮而尽。
酒过饭饱之后,大家步出餐厅,方知大雪仍沸沸扬扬没有止歇。牛大勇把杜修林拉到自己车上,说:“我送你,顺便扯扯。”
牛大勇说,县城入口,粉河桥头,上下堤岸蒿草丛生垃圾遍地,将原本清澈透亮的河水弄得污浊不堪,外地人进入谷源的第一印象,便是迎风飞舞的塑料袋和腐烂变质的恶臭味儿,哪里还有心情游山逛水投资建厂?修砌堤岸,美化粉河,净化粉水,是谷源的形象工程,也是全县人民的心愿。原来,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力量再足也不能越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现在,作为一县之长,必须把这件事情办好,上对得起领导下对得起人民。为这事呀,我奔走跑跳倾尽心力,终于联系到浙江东阳一位老板。
谷源县城东临汉江,南北各有一条河流粉河、筑河,并于此注入长江最大的支流。据称,粉河沿岸土地肥沃,五谷丰登;筑河建有许多原始水利工程,皆与炎帝神农有关,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三水”中最引人瞩目的粉河变成一条臭水沟,好比脸上涂了墨汁。牛大勇能引来外地老板投资建设,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杜修林暗叹:牛大勇没有愧对自己的姓氏,树政绩暖民心一箭双雕,是个长脸面的活儿。
牛大勇说,商人重利,不会把钱白白扔进粉河,其条件是,能以划拨方式或者优惠政策为他提供一块土地,以利投资建厂。即便如此,这人仍没有最后下定决心。
牛大勇卖个关子,转而问道:“咦,乌龟呢?今天咋没把乌龟带上?”
杜修林一笑:“乌龟之所以长寿,就因为它不需要像父母官一样日夜操劳。这家伙早冬眠了。”
牛大勇笑过,接着憧憬粉河堤岸的美好前景:东阳老板拟投资两千万元,于粉河大桥下游一公里处,筑一橡胶坝,枯水季节蓄水,形成平湖景观,甚而有若干红红绿绿的小舟悠游其上。你们文人说的,那叫什么?对,渔歌互答,此乐何极?丰水季节开流,瀑布飞泻,浩浩荡荡,动地惊天,又是何等的壮阔?硬化护坡,雕砌若干图案;美化堤岸,铺设彩色行道板。有此一景,夏日纳凉,冬日赏雪,肯定是谷源人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啊。
“可是,这东阳人和你一样有一癖好,喜欢乌龟。家里建有龟池,办公室放着龟雕,连车里都趴着一只活生生的,据说是上千年的老龟。真是痴迷之极呀。若有个类似你那样的古柏木龟哄他高兴,把合同一签,也算做了一件造福谷源人民的好事。”
牛大勇的本田越野车早已驶到杜修林楼下,司机把车停稳,见县长谈兴正浓,不敢造次,悄然握着方向盘。
杜修林何尝不想做造福谷源人民的好事?可是,他当前无法拿出古柏木龟。
沉思有顷,杜修林说:“乌龟其实不是啥好东西。元代有人说,宅内皆为撑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现在的乌龟已经走下神坛,成为骂人的代名词。牛县长啊,粉河堤岸修建,看似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实则暗藏玄机,甚至有可能让牛县长背上一生的骂名。东阳人不过故弄玄虚,其实用不着什么乌龟,有一块划拨土地足矣。”
牛大勇莫测一笑,握住杜修林的手:“还是兄弟贴心。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慎重的。你看,我们只顾说话,连时间都忘了。已到你楼下,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恩爱,改日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