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的市政建设搞得不太好,从火车站出来,路上街灯昏黄黯淡,而且样式落后,这都得归咎于政府财政太穷,拿不出更多的钱。听说地改市后,省里给了一大笔资金用于城市改造,想必不久的将来滨州也会像周边城市那样街宽路长,高楼林立。车上坐着这样一位重要客人,石榴不敢马虎,循着来路开出市区,奔上通往腾鳌山庄的高等级公路。
虽然路上的积雪尚未清净,但来往车辆很少,所以石榴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客人忽然开口夸奖道:“你这丫头,技术不错嘛!”
石榴听出来他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安全,下意识地稍稍放松了油门,并且往后视镜里瞄了一眼。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语气听来,他的心情很平和。
四十分钟后,奔驰鸣笛叫开山庄大门,开到雨檐下。山庄里的人都知道,凡是石榴亲自接来的客人,都是不能怠慢的。一个身穿黑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保安上前拉开车门,低着头请客人进到大厅。这也是于先鳌的规矩,手下的人要知道分寸,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大楼里虽然灯火通明,却静得有些瘆人,石榴的鞋跟敲在地板上,橐橐有声。于先鳌一身正装,站在三楼自己房间的门口恭候着。他冲石榴点点头,石榴知趣地离开了。
“这么晚了才下火车,老大辛苦了!”于先鳌亲自给来人脱下驼绒大衣,问候道,“用不用叫一份夜宵?”
“我可享受不了你这种贵族待遇。”老大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责怪,“在省里开了一整天会,本来想天亮再回来,可这心里实在不踏实,只好坐夜车了。”
“老大过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条小泥鳅还能翻起大浪来?”于先鳌自信地说,“前天莫斯科回来人,带了几样好东西,我先让老大过过眼。”
说着掏出钥匙,打开通向里间的房门。老大随他走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像是博物馆的展览室,几排玻璃橱柜里陈放着各种奇珍异品,个个价值不菲,单是古代名窑存品就不下七八种,邛窑的青釉,定窑的烧白瓷,特别是五代时柴窑烧制的花鸟高足盘,文献记载产于周世宗柴荣时代,具有“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特点,国内目前仅此一件,价值连城。还有一只出自四川广汉三星堆的青铜鸟头,原本保存在一家省级博物馆里,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也到了这里。其他如甲骨片、仰韶陶器、红山文化的玉龙饰物,足有上百件。老大酷爱收藏,而这间屋子便是他的藏金窟。
于先鳌从一只柜子里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匣子,一一打开,一件十八世纪俄国著名沙皇彼得大帝时期的宫廷御用品黄金玛瑙碗跳入老大眼帘,“这是从圣彼得堡搞到的,费了不小工夫呢!”他表功道。
老大戴上细绒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碗在灯下仔细端详着,暗暗点头。他知道,买下这件宝贝,钱少花不了,当然那不是他所关心的。
逐一看罢,两人回到客厅,开始谈起正事。
“听涛苑的事,落实得怎么样了?”老大开门见山地问。
“匡市长找过我,现在善后方案我们已经做出来了。腾鳌集团将全力承担塌楼损失,不管数额多大,都不用政府掏一分钱。我们是想为政府挑起这份担子,尽一份社会责任。”
老大没理他的表白,而是问道:“姓贾的在外面怎么样?会不会出什么纰漏?新来的书记有可能重新调查这起事故,那样的话,这个人就是个关键环节了。”
“他倒是有点心态不好,总认为是替别人背了黑锅,但我已经告诉他,他是法人,首要责任是推托不掉的。”
“他如果总是这样想,那就很危险。”老大面露忧色,“虽然是在俄罗斯,这边随时可以叫俄方把他引渡回来,到那时,躲不躲起来不是一个样吗?”
于先鳌不以为然地说:“我没让他住到办事处去,具体躲在哪里,我也说不好,估计没有人能轻易找到他。”
“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老大用阴鸷的目光盯了于先鳌一眼。于先鳌不禁心里一抖。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老大换了话题,放低声音说,“他可能在追查白逸尘死亡的事情。”
“怎么可能呢?”这回于先鳌真正吃惊了,“如果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抓住8号楼事故给自己树树威风,那容易理解,可前任领导病故,只是一起很正常的偶然事件,有什么可追查的?”
“也许是无意而为之?”老大也有些不能确定,可是态度却很坚决,“不管怎么样,不能掉以轻心,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必要的工作一定要做好,不能授人以柄。我担心,中心医院那个纪主任会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他那个人一向喜欢从鸡蛋里面挑骨头。老大放心,我来处理吧!”
看着老大坐上车往外走,于先鳌站在窗前久久没动。这个人于先鳌太熟悉了,虽然年纪比他大几岁,但论起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于先鳌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他。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于先鳌一直受制于他的主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因素。
三十年前,于先鳌和老大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一起意料不到的突然变故把两人紧紧拴在了一根绳子上。后来两人走上不同道路,但是那个变故使两人谁也离不开谁。身份和职业的变化不但没能使两人疏离,共同的追求却令两人殊途同归,而且这种追求必须由两人携手一道努力才能达到目的。时移势变,老大不再轻易出头露面,也不允许称呼他的名字,所以腾鳌集团里除了于先鳌和石榴,几乎没有人知道老大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很少在这座山庄里出现,但于先鳌却感觉到他的无所不在,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强大气场,无时无刻不在“罩”着自己和整个腾鳌集团。别的不说,腾鳌集团由一个小打小闹对俄跑单帮的“倒爷”公司发展到今天有了近十亿资产的实力,没有老大,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隔壁房间里那些古代瑰宝,只不过是报答他的一点小意思而已。
石榴的车开得很稳。老大打开顶灯,取出一份材料看起来。石榴往后瞥了一眼,暗想这么大年纪了,精力真足,而且脸上流露出的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难怪爸爸一提起他就会表现得那样肃穆那样尊崇呢!
“车里光线不好,还是先别看了吧!”见他看得吃力,石榴忍不住劝道。
“哦?呵呵,好,好,不看了。”老大和蔼地笑着收起材料。
“石榴,这名字很中国化嘛!”他忽然把话题引到石榴身上,“我听先鳌说,你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亲生父母哪个是俄罗斯人?”
石榴沉默片刻,才低声说自己不到一岁,他们就都不在了,到底爸爸还是妈妈是外国人,自己也不知道。
老大不再言语,良久才叹了口气。
后座这位客人,石榴虽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却不常见到。在她记忆里,腾鳌山庄落成后,算上这次,他也不过是第三次光临,而且每次都是由她亲自开车接来再送走,时间都是在半夜三更。石榴当然知道他的存在对腾鳌集团意味着什么,但奇怪的是,在她心底总好像还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从第一次在山庄里见到这个人,冥冥中就觉得自己与这个人肯定还应该有其他一些纠葛,但到底是什么纠葛,她又说不好,只能说,那些纠葛与现在的腾鳌集团没有关联。
对这个人,石榴说不上印象好,但也说不上坏。每次见面,他对自己都很客气,从来不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虽然他表面上很矜持,石榴也能感觉得出来,他对自己是有好感的,好几次她偷偷观察到,他在后座上盯着自己的背影时,那神情与其他男人并无两样。这也不奇怪,谁让自己是这样一个美人呢,女人的美丽便是最有效的通行证,在男人那里可以畅通无阻,何况自己的混血儿气质,更能令那些有权有钱有势的男人垂涎三尺。但他却很能克制自己,从来没说过过格的话。石榴曾经想过,以这个人的地位和能量,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主动投怀送抱的肯定也不会少,但听爸爸介绍,似乎他在这方面颇为自律,这倒是令人另眼相看的一面。
到了客人指定的地点,石榴停了车,看着他走进微微出现的曙曦里。
天快亮了,想想今天是周六,石榴掉转车头开向贾伟达的家。前天姓贾的打来电话,非要与家人通个信,说想女儿想得不行了,甚至威胁说再不允许他往家里打电话,他就要跑回来,哪怕为此蹲上几年大狱。她在电话里臭骂了他一通,但答应哪天把女儿接到腾鳌山庄,让她和爸爸说几句话。当初她派人把贾家的电话撤掉,就是怕他耐不住孤寂往家打电话而惹出麻烦。
石榴慢慢开着车,思绪又回到刚才老大问自己的问题上来。她告诉他,自己打小就父母双亡,其实只是一个含混的说法。爸爸不在了,这是肯定的,那是“十年动乱”刚结束不久,具体是因为什么导致他年轻轻的就死于非命,她并不清楚,于先鳌说等到应该让她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妈妈应该还在世,但目前身在何处生活得如何却没有准确音讯。随着年龄增长,这几年来,特别是从扬切夫斯基船长手里得到那封神秘的信之后,她一直想弄清楚这里面隐藏着的秘密,但不管怎么问,于先鳌都说到时候会告诉她的。据说妈妈是爸爸做外贸生意时结识的一个俄罗斯远东少女,后来嫁了过来,可是受不了国内沉重的政治气氛和丈夫被迫害而亡的打击,扔下年幼的女儿独自跑回自己的祖国。也正因为如此,石榴才打心眼里感激于先鳌的养育之恩,愿意用自己的一生来回报他的再生之德,不管他做什么,也不管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今天与这个人再次见面,石榴脑海里又涌出那个奇怪的念头,而且挥之不去。她烦恼地摇了摇头。
10
蓝梦瑛之所以对白逸尘离奇死亡一事产生兴趣,说起来也是偶然。那天她在MSN上正与网友闲侃,一个头像忽然闪烁不止,接着发给她一句英语问候:
“How is it going recently(你最近好吗)?”
白灵,是蓝梦瑛读大学时在北京参加夏令营结识的一个朋友。记得她是上海一所外语学院的学生。从北京分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只是偶尔有些网上交流,后来听说她去英国留学,彼此的联系就中断了。一晃五六年,不想今天她竟然又在网上出现了。
于是蓝梦瑛高兴地与她聊起来。
然而,白灵却没回答蓝梦瑛一连串关心的问候,却急切地问她现在是不是在省报当记者;她回答说是在一家经济报,也归省里管。
“那好。”白灵快速打出一行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你现在在当记者。现在我有一件非常重要非常急迫的事需要你帮助,你务必要帮我这个忙。除了你,在国内我实在找不到能够信得过的人了!”
蓝梦瑛奇怪地问她究竟是什么事,那一闪念间,她甚至以为白灵卷进了国际性走私或贩毒案子。
白灵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去找市中心医院的纪主任,详细情况他会告诉她的。
“这件事关系到我爸爸一辈子的声誉,我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只是现在我正在撰写毕业论文,还有半年就要参加答辩,暂时脱不开身,所以只能拜托你先帮我做些调查工作。你有这方面的职务便利,肯定能帮上我的忙的。我还要给上级领导写信提出申告。”
白灵在网上说。
蓝梦瑛越发糊涂了,追问到底是什么事。白灵却不再细说,只说见到纪主任便会明白了。
就这样,蓝梦瑛打通那个号码,与纪主任取得了联系。职业的敏感令她感觉到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一种挖掘独家新闻的兴奋感刺激着她的大脑。
纪主任已经得到白灵的通知,在家里等候着蓝梦瑛,并且用小半天时间向她介绍了关于白逸尘之死的一些细节。由此蓝梦瑛知道,白灵的父亲原来是这位前行署专员。
纪主任是临海地区中心医院的内分泌专家,白逸尘去世那天早晨,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几个人之一,后来又以医方代表身份参加了治丧小组的各项工作。由于白逸尘妻子早故,女儿又是从国外匆匆赶回,他的后事便由地委和行署全面负责办理。纪主任交给蓝梦瑛厚厚一个档案袋,里面都是他暗中搜集和复制的相关材料。纪主任说,白灵听了治丧小组的情况介绍后,当时便表示对父亲毫无先兆的突然死亡表示怀疑,要求从北京请专家进行医学鉴定。后来还是地委书记哈文昆出面做她的工作,并搬出省领导的意见,劝说她顾全大局,从维护地委和行署形象同时也是维护她父亲的形象着眼,尽快妥善圆满地办好后事,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同时许诺要在抚恤问题上从优,并对白灵今后的学习生活诸方面予以格外关照。迫于这种软硬兼施,加之白灵急于返回英国完成学业,最后不得不同意哈文昆的意见。
但在飞回英国的前一天,白灵悄悄打通纪主任的电话,把自己的几点疑问向他提了出来。处理后事的几天里,她认定这位医学专家是个心地善良而且正直的老人,因为自始至终他不肯在官方拟就的死亡结论上签字,而是在“胰岛素注射过量”几个字后面附了“高度怀疑药物中毒”这样的意见。